第39章
  庭韵第一次见骆驼,立刻兴奋起来。
  “阿伟,车子停一停,我要下车看骆驼。”
  一出口立刻后悔。她睡意中恍惚以为开车的是阿伟。旧生活以这样的形式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怎么可以犯这样的错误!?
  尤其,她旁边坐着的人是佳明。
  她转头看佳明,还好,面色并没有变得太夸张,表情似乎有些木然。
  偏偏这时司机转过头,操着口音浓重的西北话问她刚刚说什么?
  她几乎尴尬到流冷汗。
  等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再说一遍自己想停车看骆驼,带一脸愁苦皱纹司机无奈表示:路太滑,不敢踩刹车。
  虽然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意思是懂了:不能停车。
  佳明宽慰似的握一握她的手,转向窗外看风景。
  戈壁滩比想象中还要单调,若不是恰巧遇上雪景,还要乏味。
  狭小的车厢里升腾起沉默的尴尬。
  他们算什么?
  情侣吗?三天前,她还是另一个男人的女友,七百万人口的都会人人皆知。
  朋友吗?司机都瞧得出不止,直言他们这地方最适合情侣来旅行。
  呵,哪里又不适合呢。
  好在又行小半个时辰,终于到达目的地。
  流水淙淙,河谷两岸的峭壁上凿出大大小小几百个石窟。
  里面有精美雕塑、壁画。最早可追溯到唐代。
  “嚯,一千多年前的壁画也可保留得如此鲜艳夺目,仿佛昨日刚刚画就。”
  讲解小姐答:“人烟稀少,又有独特地理条件,种种机缘造就奇观。”
  “佛祖保佑。”游客笑赞。
  有家长不住催促小学生专心听讲,牢记历史知识要点。
  偏偏讲解小姐十分配合,对着小学生循循善诱。
  “做人真累。”庭韵嘀咕。
  佳明体贴地说:“石窟里空气不好,要不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她大病初愈,脸色依然苍白,恹恹的。
  “没关系。我想继续听。”
  泥塑木偶,绘画雕刻,他们奇异地对时间没有焦灼感。千年前是那个样子,现在,也差不多。
  真让人羡慕。
  佛窟内没有人工照明,讲解小姐擎一直手电筒,照来照去。
  昏暗的石窟里,她忽然感觉惊惧,紧紧握住佳明的手。
  “佳明……”
  佳明拢她在臂弯,印一个吻在她唇边,低声慰抚:“不要紧,我在这。一直在。”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庭韵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壁画。
  看着看着,只觉自己也成了那线条、色彩的一部分。
  时间的旅行静止下来。未来,前途未卜的未来不再重要。
  我们实际拥有的,能抓得牢的,也只有现在。
  回程已是下午,阳光映在积雪上,泛着晶莹金光。
  “什么时候回去念书?”
  “不念了。本来也不喜欢念书,这半年多几乎是荒废。”百无聊赖的神情不像是作伪。
  “那,工作吗?还回林氏?”
  佳明有些厌倦似的,摇摇头。
  “不如我们去浪迹天涯,找一个世外桃源定居。”
  庭韵笑,“好!”
  然后呢,男耕女织?
  他们原有的家园是回不去了。
  保守的梁家家长会怎么看?跟佳明形同私奔的关系,周君知道后作何感想?
  再想下去只有头疼。
  奇怪,当初跟周先生在一起就没有这么多顾虑。
  半路上,车子抛锚,司机下车查看故障。
  等了个多小时,仍没有修好的迹象。
  戈壁滩人烟稀少,一路上,并没有看到别的车辆。
  天擦黑了。
  司机打了很多通电话,眉头的皱纹紧了又紧。
  还是没有办法。
  路太远,天黑了,雪太厚,没有车子肯立刻来相助。
  救援车辆要到明天早上才上工。
  最理想的办法是在没有暖气的车子里等一夜。
  或者用两条腿走回市区,鬼知道还有多远。
  庭韵的手机扔在酒店,佳明的电池已死掉,又能打给谁,在这孤独的无一人相识的西北小城。
  “我们走一会,或许会有车子经过,捎带上我们。”
  司机对他们的天真嗤之以鼻。
  “一路上,你们可看到半个人影?呵,鬼影也没有一个,真是倒霉。”
  天完全黑下来,又不是特别黑,雪原泛着月光,像另一种白昼。
  司机已自顾自睡去,并不焦躁或不安,可见这样的经历不在少数。
  佳明和庭韵在车附近散步,对新情侣来说,所有的意外都具新鲜感,他们迫不及待制造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回忆。
  “看,星星。”佳明突然兴奋地喊一声。
  一整片天幕上全是星星,像黑丝绒上的碎钻。也似仙女面纱上缀的宝石。
  周围没一点遮挡,一棵树,一栋建筑都没有。又敞亮,又豪迈!呵,荒原上的星星真是奇观。
  佳明极兴奋地一一指出自己认出的星座,这个像纺锤,那个像猎户,北斗星最好认,七颗星组成一柄勺。
  “念小学时,家父送一架小型望远镜给我作生日礼物。可惜香江多云,少有这样一览无余的夜空。少年时,跟家父的很多回忆都是一起看星星。”
  “那多好。”
  庭韵眼前浮现父子欢笑着看星星的场景,真让人艳羡。梁父不仅给家人面包黄油,还带给他们无数欢笑。
  她的童年没有这样一位父辈遮风挡雨,即便后来长大成人,也常常觉得凄惶。
  唯有父母不能自己选择。
  “我那时的愿望是当宇航员,去月球或火星。最好是火星,还没有人登上过火星。”
  庭韵不想说,她小时的愿望不过是住大一点的房子,每餐能吃到炸鸡肉。
  她不想扫佳明的兴。
  这些,周先生都知道的。这些年断断续续讲过一些给他。周君倒不觉怎样。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长在温室。”
  他讲自己创业的艰辛,为了赶一批工,如何几天几夜不能合眼。
  夏天,在汗蒸房一样的小房子里倒下就睡。并不觉蚊子如何恼人,因为疲惫到几乎无知无觉。
  “那时,精力真是旺盛啊,二十六岁,我掘到人生第一桶金!”
  周先生的第一桶金是一个亿,美金。
  那时,庭韵媚笑着说:“十九岁,我也掘到人生第一桶金。”
  她拿杏眼瞟他,带点轻佻的意思,像看战利品。
  顶着掘金女郎的名头,她有时会拿出来自我调侃。
  “你赢!”
  周君爽朗的大笑声振屋瓦。
  回过神来才知道佳明在叫她。
  “饿不饿?冷不冷?”
  佳明的口袋里还有一块巧克力,她们分食了。水已经喝完,真渴极了,一整片雪原都是水分。
  司机先前介绍,小城今年下这么大的雪可谓妖异,往年戈壁滩几乎没有降雨,植物也零星只有耐旱的骆驼刺。
  自此也算是有了野外生活的经验。挨到明天上午应不是问题。
  身上冷起来,庭韵和佳明回到车里,小小的车厢,暖气已不起作用,他们彼此依偎着,互相取暖。
  朦朦胧胧有些睡意,庭韵忽然想,若是周先生在,他会想什么法子脱困。
  偌大的秘书团队一定会想到办法吧,无数的金钱可供挥霍,金钱之上,是权力保驾护航。权与钱,从来是对好拍档。
  想起酒店床头柜的杂志里那篇周先生的采访专稿,那样的雄姿英发,舍我其谁。
  是,他一定有办法。
  蓦地惊觉,她还在周先生的影子里。像草原上一只兔子,再怎么跑,也跑不过鹰的翅膀。
  硕大的鹰的身影,映到草地上,像一团乌云。
  女权运动也不过是几百年的事,在此之前的几千年里,女人是弱者,弱者从来是膜拜权力的。草原兔很可能会唱起鹰的赞歌。
  如此厌恶自己的怯懦,又如此膜拜那巨大的权力。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已经下了决断!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挥掉心头那影子。自此,是陌路人。
  到酒店已是第二日下午。
  两个人都饥肠辘辘,随便叫了些东西来吃。也不去管味道如何。
  肚皮饱饱,屋子又暖,泡一个热水澡,愉快又倦怠。
  呵,吃饱穿暖,又有英俊的恋人在侧,她许庭韵何德何能,夫复何求。
  “佳明,或者你该继续学业。半途而废,总归是不好。”
  “为美人,头可断血可流,荒废就荒废了,有什么要紧。”佳明惫赖地笑,眼神里宠溺得要流出蜜。
  看得出,他是真得高兴。
  “真要读书,也可以。许小姐,你伴我一起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