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暑假近尾声时,两人皮肤晒成金棕。每天都兴高采烈,像发现新大陆。
  泽凯是二代移民,赶上80年代移民潮,幼年即随父母移居加拿大,祖父母则留在都会养老。这次回来既探亲也度假。
  她一一介绍都会名胜,好吃小食,两人乐此不疲,似乎都暗暗希望借此留下更多美好回忆。
  十几岁的爱情简单又浓烈,假期接近尾声时,少女已在幻想未来结婚礼服采何种样式。
  然而,summer love只持续一个夏季。
  泽凯要随家人回加国升学。
  临行前一天。他们跨过铁路围栏,在无人的桥洞拥吻。
  铁轨开始细微颤动,颤动声越来越大,他们却舍不得离开对方柔软红唇。
  直到最后一刻,泽凯牵她手跳出来,扑倒在地。火车经过的烈风刮过脸颊,他们相对着哭哭笑笑,像神经质病人。
  泽凯送一只戒子给她,小小颗碎钻,像碎玻璃般不起眼。
  两人最后约定,庭韵会准备诸项考试、申请签证,来年到加国就读大学。
  在此期间,两人说好每隔两天就通一封信,直到一年后在异国团聚。
  庭韵已开始幻想加国冬日白雪皑皑,冷杉高耸。
  她在画册上看过彼国风景照,美得像仙境。
  泽凯离开那日,她没有去送,生怕自己哭到鼻涕眼泪一脸,这样的最后印象太糟糕。
  闺蜜说:“呵,一整年,花会谢,叶会落,山盟海誓挡不住沧海桑田。”
  不过比她早谈一场恋爱,口气就沧桑,小小年纪似已看尽世态炎凉。
  她笑,“沧海桑田,那要几亿年。”
  低沉抑郁只三天,她开始拼命念书。三妹向爸妈抱怨,说她梦话里都在背单词,害她惊醒,恍惚以为在上英文课。
  成绩节节高,老师大喜过望,直言照这势头,港大已不成问题。若有余力,可赴外国深造。
  一切都顺起来,让她一度以为坏运气只集中在童年。
  庭韵一直与泽凯保持通信。
  信件漂洋过海,常常耽搁又耽搁,但每次信差在楼下招呼“有许庭韵小姐的信”,她便欢快如一只鸟儿,裙摆飞着下楼去。
  后来街区开设一家小网吧,庭韵省下零花,每周去网吧两次。
  手写字变铅字,她喜欢发信后收到那一行提示:您的信件已发送至对方邮箱。
  常想,泽凯在做什么,会不会一遍遍翻电子邮箱?
  也会忽然焦虑:他周围是否有金发碧眼儿,洋娃娃般可爱?
  像沉浸入一场绝美幻梦,一部分神识选择性沉睡。
  成绩单上数目字一次次提升,母亲振奋到回头抹泪,眼角似有悲伤。
  “不枉我当初受那么多苦!”
  小妹笑母亲太夸张。
  “妈咪,要是二姐去剑桥哈弗读大学,还不知你要怎么高兴!”
  许太太咧嘴开笑颜。
  “就你鬼灵精,要学姐姐们用功念书。”
  小妹吐舌,“我只一般般用功就好,班上成绩前几名的同学人人愁眉苦脸,生怕名次滑坡。我长大后,普普通通做一份工,混普普通通人生就好。出类拔萃,背地里不知流多少血汗,太辛苦!”
  小妹今年十二岁,母亲改嫁时她只3岁,对亲爸爸没丝毫印象,至今以为自己是继父亲生。
  几个女孩子,也只有小妹跟继父感情最好,最爱撒娇。
  本来,有亲爸妈在身边,从小便易多一份从容和任性。
  “今后女孩子也要进社会赚钱,无需靠男人,多幸福。”母亲忽然感慨。
  细细看,她鬓边已生几丝华发。
  韶华易逝,美人迟暮。
  母亲年轻时是美人,当年离婚,拖着四个油瓶也照样有人敢娶。
  她最终选继父,大概是看中他领一份公职,人又谨小慎微,每月带固定薪水回家,几乎从不在外应酬。
  他个性实在沉闷,话少,一张报纸能读一上午,翻面过去,再一个下午。
  周末,没有电话打进来是找他。他没有朋友。
  庭韵打赌,继父一定常被同事和上司忽略掉存在。
  这样的男人,太也无趣,其他女人一定一早发觉,忙不迭逃跑。所以拖到快四十岁,才成婚。
  结婚消息一出,暗地里已开始被质疑身体是否有那方面毛病的继父忽然重新获得价值,洗净污垢的金鸡一样闪闪发亮。
  周围有老姑娘的人家忽然就开始懊悔,嚯,灯下黑,错过好女婿。瞧,人的价值时时变。
  外人看,是许太太捡了莫大便宜,拖四个油瓶还能嫁给有公职的初婚男人,何德何能。呵。
  第21章
  本以为能捧一只铁饭碗到死,转年,继父收到提前退休的通知。
  科技日新月异,机器大量抢人饭碗,公务机构亦开始精简。
  财务系统电脑化是大趋势,近五十岁的人脑筋手脚已不太灵光,拿出一大笔钱费劲培训他们不如直接招年轻人上岗。
  满大街是欢蹦乱跳的年轻人,又便宜又好用。
  退休后福利薪资将大不如前,出多入少,可预见,生活将很快入绝境。
  四姐妹要更晚些才接到这消息。
  其实在此之前,庭韵已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对。无人处,母亲常抹眼角,被发现就说是尘土进眼睛。
  住屋何其小,人人心里有数,哪来那么多灰尘。
  继父面色更愁苦,他本来即一脸苦相,现在眉头几乎不见舒展,小妹再起劲撒娇也只能让他勉强笑,笑容比咖啡还涩。
  空气中浮动一种不安气息,然而大人不说,大家也只能惴惴。
  庭韵还侥幸,或者努力说服自己侥幸。或许真是尘土多,或许继父有别的苦恼,他一向不太高兴。
  或是更年期,爸妈也到这年纪,班上有同学抱怨母亲更年期似换一个人,动辄大呼小叫歇斯底里,状若海兽,真可怕。
  她已准备申学校,周末常去图书馆查资料,又让泽凯帮忙邮寄加国几所大学的申请资料。
  想着如果申请到奖学金,食宿交通等费用家庭或许可以负担。实在不能负担,她可以去打工,没准泽凯家也可以帮一点忙。
  总归有办法。迄今,她一次也没想过自己会不能去加国升学。
  那天是周六,庭韵去同学家温书。
  下午回家时,进门第一眼便看看到客厅桌上一只大快递箱,箱子已撕开。
  她心脏砰砰大跳,走过去翻看,里面是资料纸,全英文,每一摞开始一页印有加国主要大学校徽。
  泽凯不负所托,细细搜集外籍人士升学资料,各所大学优劣一一注明,又用红笔脚注申请截止日。
  “你想去留学?”
  声音有些哑,她被吓一跳,这才留意到角落里的许太太。
  太阳落下去,室内只余很少自然光。
  屋子里很静,昼与夜的交界,天地间有种端凝气息。
  许太太所坐位置背光,又安静如一尊神像,无声无息。
  神像忽然回魂,站起身,走到庭韵面前。
  “妈,谁随便开我邮件!”她抱怨,撅起小嘴。
  许太太不出声。
  “是三妹吗,还是小妹?哼,两个小鬼跑哪里去?”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一点造作,造作地想找别的话题敷衍。因为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庭韵作势四处张一张,房子不大,进屋就可以知觉,没有别人在家的迹象。
  “是我开的。”许太太说,声音无波无澜。
  “妈!”她抱怨一声,弯腰抱纸箱回自己房间。
  说是自己房间,不过是一张日式纸门从客厅隔出的十平米小室,两张双人床和一些杂物挤塞得满满当当。
  大姐现在念专科,在学校住宿,空出的一间床已早被大摞杂物挤占。
  “你站住。”许太太说,“出国念书的事别想了,那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可以想的。”
  庭韵脚步僵住,手中纸箱很重,一时却想不到放地上。
  “万般皆是命,人要知道顺命。”许太太似自言自语,口气像古时日日在阁楼念经的寡妇。
  她转过身,上前两步,急急说,“妈,我会申请奖学金,上大学后也会用课余时间打工赚钱,没准可以寄宿在朋友家,这样家里只用负担机票和一点点伙食费……”
  “之前咬咬牙或许可以,但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声音尖利起来,那是种被人掐中命门的本能挣扎。
  “我每夜温书到凌晨,一天只睡四五个钟头,为攒一点零用,周末还要给邻居揾笨毛头做家教。班上浑噩度日,只知追星和艳妆的女生不知凡几,她们却不急,因为父母叔伯已一早安排好出路。有人国中一毕业,不用考试就直接往外国升学,有人去父辈公司做一份优差,我凡事靠自己,只要你们帮一点点忙都不可,为什么我这样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