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彼时庭韵手臂伤口已养得七七八八,新皮肉迅速生长,暗红血痂与皮肉日渐分离。
  周先生查看她手臂,在疤痕上吻一吻。
  “还疼吗?”
  “不疼了。”
  人体自愈功能强大,悲伤记忆会褪色,再狰狞伤口也慢慢愈合。
  两人都沉默。
  第19章
  阿欢已识相出门买菜,偌大公寓只余两人。
  呼吸相闻。
  庭韵却忽觉陌生、遥远。
  只十天,周先生身上有些微变化,鬓间几缕银丝细心染黑过,身形似乎瘦一些。
  最重要一点,他身上气息变陌生。
  许是体味跟章小姐香水混合,这是一种新味道,只属于他跟她。
  庭韵抽一抽鼻子。
  “章小姐似能令你年轻。”她笑说。
  周先生握住她双肩,吻她脸颊。
  “还在闹别扭?我们在一起时,不谈旁人好吗?”
  她怀疑男人像草食动物多胃构造,拥有多颗心脏。每颗心脏收藏一枚爱侣,犹如不同类别集邮簿子,互不干扰,亦不混乱。
  真自在。
  她下意识躲开。
  周先生讪讪,脸上有几分委屈和无奈。
  他这一面不常显露,在外面从来一副呼风唤雨,左右国家金融大局姿态,事实也如此,周氏一举一动都受世人瞩目。
  犹如一座神祗,不该有太多表情。
  “你的小男朋友呢,今日未到访?”
  庭韵抬头,看到他嘴角一丝嘲弄。
  “这主意很糟糕。”他说,“我知道你想吸引我注意,但很不高明。”
  她凝视他,忽然想,如果女人的名字是软弱,男人的名字恐怕是自恋。
  少顷,周先生叫华莱士送上一只文件袋。周先生脸上有一种不屑和怜悯的混合表情。
  庭韵打开,心脏突突地跳。
  文件袋里是这些天佳明的登门照,照片里他穿不同衣服,可见偷拍者已跟踪多日。
  庭韵耳边似有冰裂声,期待落空,失望如潮水般漫溢。
  幼年时去北国,当地老人说,冰面上裂痕不会弥合,来年春天,冻冰从裂纹处最先融化。
  “我原来并无人身自由,并无权利决定见哪一位客。”她声音发颤,尽全力扼住怒气。
  “你有绝对自由,前提是敬重我。上次也是他吧,跟你差点传出绯闻那位?”
  “他只是朋友,最无助时,帮过我。”她坦然答。
  “你从未跟年轻男子过从甚密。”
  周先生在“年轻”二字略顿,似乎在意处并非过从甚密,而是对方很年轻。
  呵,谁不爱青春。自己垂垂老矣,便更痴狂,找一位青春美貌的伴侣闻一闻青春气息也好。
  “你亦不曾有未婚妻!”她惊声尖叫。
  叫完自己都被吓一跳,这不是她,她不要做嘶吼怨妇。
  “就这件事,我以为彼此已达成合意。”周先生声音高起,厌倦般起身,拎起大衣,朝门口怒冲冲走去。
  庭韵如溺水人,眼睁睁看唯一救援者转身离开。
  她摔倒,大哭:“你欺侮我,你们都欺侮我……”
  眼泪如决堤,突然恐惧。
  周先生止步,转过小半张脸,脸色更见苍老,“你想要的太多,我不确定今后能否满足你。”
  声音里有种无力感。
  他不再有宠溺眼神。
  门从外面带上。四周围静下来,死沉沉一般。
  她保持摔倒的跪坐姿势,呆呆看窗外。
  公寓景观绝佳,透过巨大落地窗看出去,天边挂几缕烟红色彩霞,海平面映细碎霞光。
  日落已近尾声,那红光是最后一点炭火,即将成灰烬。
  夜幕挂下来。
  是,一切一切,是她许庭韵痴心妄想,灰姑娘的故事里,十二点钟声敲响,一切现原形。
  *
  1995年暑假,庭韵在家附近一间小电影院打暑假工。
  她十六岁,即将升入国中三年级,最爱科目是国文,梦想成为旅居世界的美女作家。
  幻想一边旅行一边写作,邂逅有趣的人和事。
  对,要美也要天赋异禀,才华横溢。
  举手投足,足以让众生倾倒膜拜。
  为什么不?
  这年纪的漂亮女生,梦想大多不切实际。
  最无聊便是当普通人,找一份人人可做的工,跟同样普通的异性结婚,生儿育女,劳碌到死。
  她国中课成绩优异,国文课一直拿a+,每次作文都被当范文展示。按此成绩,老师说,升大学不成问题。
  都会经济繁荣,社会普遍散发活力气息。
  许庭韵眼睛里一切欣欣向荣,自认独一无二,卓尔不群。眼下不过一时蒙尘,终有一日可大鹏展翅。
  后来才知,九成九失意者拿这一套,每天自我安慰八百次。
  十六岁的许庭韵像一切少女,世界在她们眼中是粉红色。
  打工的小电影院地理位置一般,人流并不多。
  那一年夏天,并无票房很火的影片上映,顾客更寥落。多数时候,她在售票口出神或念小说,几乎要瞌睡。
  她注意到一个少年。
  那少年似有部分西人基因,高鼻深目,轮廓立体。年纪大概十八九岁,肤色极白皙。
  她趁少年低头从钱包里取钱,定睛打量他五官。脑海里一只无形手,比着那少年轮廓绘画。
  自从西风东渐,审美潮流亦西化,以前称“鬼佬”,现在是“国际友人”,更有所谓前卫人士宣言,自己要跟国际友人通婚,以改善后代基因。
  今日,庭韵也不得不承认,混血儿确实得天独厚。
  他们轮廓不似纯种白人那般尖削险峻,又不像典型亚洲人五官扁平。这种长相,两方种族都不会觉得太突兀吧。
  “请给我一张两点钟的《花样年华》。”他的粤语发音生硬。
  咿,又是这一部,他已看到第三次。
  “花样年华,两点钟开演,确定吗?”她问。
  他怔一下,抬眼看她。
  那是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清澈懵懂,睫毛密集纤长。
  “是、的。”
  庭韵手脚麻利地撕一张电影票给他,接过20块现钞。
  那混血儿突然鼓起勇气问,“小姐,你看过这部电影吗?”
  “呃,还没。”她下意识回答,突然有些紧张,手脚不自在。
  她在这里坐满十小时硬板凳,才赚50块,实在没办法忍痛分出一半看一场电影。
  不过,她爱电影,晚十点钟那场,一般人很少。
  电影开场二十分钟后,她可偷偷溜进去。做这份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着这小小便利。
  迄今,《花样年华》她已看过五遍以上,虽然全部错过开头。
  一场电影如果错过二十分钟,应该不能算看过,她想。
  第20章
  “我叫纪泽凯,可以邀请你一起看吗?”那混血儿这样说,白皙皮肤突地飞起两朵红晕。
  庭韵立刻就了然了,起码他第三次来这里看电影,并不是为看电影本身。
  他为她而来。
  过半晌,她耸耸肩,随意地说,“抱歉,我还在工作。”
  女孩子到某个年纪,忽然就格外重视起男生的目光。
  庭韵上女校,男校跟她们学校隔一条街。
  放学时会有高年级男生过来跟女生搭讪,约吃冰或看电影。
  长相清秀的男生还好说,有男生黑肤、厚嘴、小眼睛,戴瓶底厚圆眼镜,也凑过来。
  “同学,可以告诉我电话号码吗?”
  “妈妈不让我跟陌生人说话。”
  “哦……同学,你爱不爱吃冰?”
  “不爱。”
  “那看电影呢?”
  “要做功课,没有时间。”
  女孩子三五成群走,嘻嘻哈哈看男生出洋相,装得不在意,内心却以获得搭讪为荣。
  庭韵暗暗计数,已有三名男生向她投橄榄枝。
  不过这几人是否广撒网便不得而知。
  她喜欢看男生被拒绝时的窘态,往往拒绝越凶,对方反而更迫切。
  由是知道,适度让男生求而不得更有趣。
  果然,纪泽凯立刻变脸色,眉毛耷下去,含着眼皮,漂亮的棕眼睛瞬间失却光彩。
  庭韵更坚信他对自己的兴趣。放缓节奏,慢慢来。她要很努力按捺自己的得意和欣喜。
  “我今天八点钟下工。”她说,神色忸怩。
  犹如死囚在行刑前受到特赦,泽凯欣喜若狂。
  “那我八点钟再来。”
  整个暑假,他们一起看电影,去浅水湾晒日光浴,去九龙城食街吃特色小吃……
  庭韵有一次偷穿大姐衣服,还成功溜进兰桂坊的酒吧。
  泽凯教她跳舞。
  他越过拥挤舞池走过来,伸一只手给她:“美丽的小姐,请跟我跳一支舞吧!”
  他们飞转许多圈,笑得要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