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百重三在阮玉山手中不断扑腾挣扎着,低头想要去咬阮玉山的手,对着阮玉山又是打又是骂。
  不得不说阮招把百重三养得真的很不错,短短两个月,百重三长圆了,也长高了,浑身穿着打扮整洁漂亮,人也长得白净了许多。
  甚至都会蝣语夹杂着中途汉语对着阮玉山一口气不歇地破口大骂了。
  阮玉山不为所动。
  他攥住百重三胸前的衣裳抵住人的胸板,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停下来的钟离四,吐字清晰,一字一句地说:
  “你今日敢离开我的视线,明日他的脑袋就会插在鬼头林的木桩上。”
  钟离四双眼的方向从挣扎的百重三身上挪到阮玉山的脸上。
  大抵也是知道只要自己在,阮玉山其实也舍不得伤百重三一根头发,因此他一步也没有动,只是用一种沉静如水的目光观察阮玉山,想钻透这个人究竟能不择手段到何种地步。
  那样的眼神真是恨极了,恨得毫不遮掩,恨得体无完肤,使阮玉山明白自己利用百重三亲手抹杀了钟离四对他的最后一丝情意。
  它鬼使神差地令阮玉山想起去年秋天他在饕餮谷强迫着钟离四在背上刺下独属于他的刺青的时候,阮玉山顷刻间恍然大悟,原来纯粹赤裸的恨意是这个模样。
  他别开双目,第一次不愿意再直视钟离四的眼睛,只放下百重三,朝身后厉声呵道:“云岫!带阮府新的小世子下去,好生照顾。”
  第110章 相向
  大火过后的阮府上空弥漫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雾,这些烟雾携带着祠堂中阮氏先祖遗留在牌位上的亡灵于阮府四处播散,将它们匆匆撒在阮府的角落,等待现任家主为它们找寻下一个供奉之地。
  当烟雾中的一粒尘灰被夜风卷到廊下时,钟离四皱着眉头挥了挥袖子,避免那一粒烟尘沾染到自己的身上。
  “既然如此,就把我关进笼子里吧,阮老爷。”
  钟离四缓慢地走回阮玉山跟前,面色冷峻,眼中只剩冰冷的敌意:“红墙绿瓦的府宅住得太久,我怕自己忘了,谁才是值得我生死与共的同类。”
  他在离阮玉山还有半臂之遥的时候,忽瞥见阮玉山衣襟口因方才打斗而露出一半的发丝和流苏。
  钟离四眼底划过一抹锐光,从袖中掏出匕首,手起刀落,用刀尖将连接头发和流苏的平安扣整个挑出来,再一把钉到阮玉山身后的廊柱上。
  顷刻间平安扣上的所有锦线和交缠的发丝如落英散开,纷纷飘坠在地。
  阮玉山转身想要伸手去夺,已来不及。
  一阵风盘旋着打过来,这个在去岁隆冬,被钟离四于大雪里,用同一把刀裁下他二人头发编织而成的平安扣,此刻彻底化成一堆残丝,在硝烟缭绕的夏夜穿过阮玉山五指的缝隙,由萧索的夜风刮入了阮府上空这场大火的残余之中。
  阮玉山连捡都没地方捡。
  他墨色的衣角在翩飞时几乎隐入夜空,常年高高束起的发髻在难以察觉地轻轻一晃。
  钟离四凝视着他的背影,同样想起了去年那场大雪。
  大雪中那株巨大的珊瑚是天地呆白下阮玉山用了无数个日夜为他雕刻的一抹绚色,后来他折下一枝珊瑚盘做发簪,翻山越岭去寻找这个背影的主人。
  他侧头,看见自己后背的红色发带在微风中不断翻摆,发带的尾端就要攀缠上自己的肩头。
  蝣人的鲜血浇筑出两百年来整个阮家的颜色:朱红的高墙,猩红的土地,赤红的发带,还有无比热烈的阮玉山。
  钟离四神色空白地望着飘落在自己肩头的发带,轻声道:“你也配要凤神的庇佑。”
  阮玉山没有说话。
  他看向廊柱上深深扎入的那把匕首,早在片刻前他将百重三高高举起后用钟离四最痛恨的鬼头林来威胁对方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个下场。
  他们之间缠绕的过往太多,不寻找机会一一摧毁,那便不是他认识的钟离四。
  不管是他还是钟离四,都注定背道而驰,要将各自的路一条走到黑了。
  阮玉山放下手,在片刻的沉默后,慢慢挺直了腰,对重新过来候在院外的云岫喊道:“打发几个聪明伶俐的人过来,送阿四去祖地石宫里住。左右伺候着,从明天起,我看到他少吃一口饭,一人领十个板子。”
  他说完,转回去看着钟离四,忽咧嘴一笑,竟接下了钟离四方才的话:“是吗?”
  除去微红的眼角,阮玉山面色中不见半点神伤,他只是微微弯腰,直视着钟离四的眼睛,几乎有些针锋相对似的,诡辩道:“只要你不走,就是凤神就在庇佑我。”
  这次他没再等待钟离四接话,扭头便走出回廊,步履如风,前往大堂处理那堆集聚在一起为今日之事找他要个交代的阮家老少爷们儿去了。
  钟离四去了石宫。
  连同他一直没来得及带给阮招的梅花枝,还有钟离善夜的骨珠与遗书。
  阮家的祖地石宫修筑在鬼头林最深处的沙石地里,那是阮家两百年前尚未建府封侯时的先祖所居之处。
  这些年除了历任家主祭祖之月需要回此地诚心住上三十天,其余时候基本没人,只府里月月按时打发人来收拾打扫,算是对先祖的缅怀与敬重。
  钟离四住的便是阮玉山每年祭祖住的屋子。
  云岫找来的一些丫头小厮并不进屋打扰。
  阮家石宫大大小小聚集成片,不止一座,云岫特地吩咐过,除开平日吃穿要事,或是钟离四自己有什么要求,其余时间他们只需自己寻个去处待着就好。
  热闹或者冷清都没关系,石宫里那位对待下人时脾性是一等一的好。
  钟离四把自己的包袱放在桌上,随后走到门前,对着门前密密麻麻排布齐整的木桩和人头挨个看了许久。
  鬼头林建在先祖故居前,这也是阮家祭祀的初衷之一,旨在让阮氏曾经的先辈亲眼看着昔日的世敌年年被斩首于子子孙孙的刀下,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钟离四在石宫半月状的门框里站了很久,借着屋外灯笼散发的烛光将自己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蝣人头颅都看了个遍。
  有的人头他勉强能认出来——那兴许是很多年前曾经跟自己在一个地牢短暂相处过一些时日的同族;有的他并无印象——那说明这个蝣人在饕餮谷被圈养的地牢离自己很远;可有的他能叫出名字,甚至确切地回忆起对方离开饕餮谷的日子。
  原来饕餮谷那个囚禁了他十八年的铁笼,他从来没有跨出去过。
  只是钥匙从驯监的手上转移到了阮玉山的手上。
  钟离四一言不发回到桌边的木椅中坐下,椅子正对着大门,他只要坐在那里,就能和自己故去的族人相望。
  眼下周遭只剩他一个人,钟离四终于将自己始终紧握的右手缓缓放在木椅的扶手上,接着翻转过来,松开五指,敞开向上的掌心。
  ——掌心里静静躺着两根被削断的发丝。
  这是他在回廊下趁阮玉山转身时悄悄从刮来的风中抓住的。
  阮玉山的头发就像他本人的脾气,锋利坚硬,漆黑如墨,即便攥在钟离四的手里,被削断的位置也像小刺一样险些扎进掌心的皮肤。
  钟离四用拇指轻轻拨动着手心只剩半截的两根长发,又把手放到眼下,低头用鼻尖碰了碰——他维持着这个姿势静滞了片晌,接着偏头,用侧颊挨了挨那两根发丝。
  他有些失神。
  随后钟离四像在无人之时偷了一个刹那——他动了动唇,无声说了两个字。
  再抬起头时,钟离四起身,在偌大的石室中逡巡了一圈,打开了所有的柜子,最后果真在一个木篮子里找到某个奴婢曾留在那里的剪子和布料针线。
  他拿起剪子,又顺手解开了自己那条从阮玉山披风上裁下来的朱红发带,在剩下的半夜将这条发带用剪子拆成了无数根极细的丝线,又剪下自己的一束发丝,掺着阮玉山的两根断发,重新编织出了一个粗糙简单的平安扣。
  他将平安扣贴身放在自己心口,并决心这一生也不要让阮玉山瞧见。
  当弥漫在阮府上空的滚滚浓烟变作茫茫白雾时,阮玉山披着朝阳的第一抹霞光走进了石宫。
  他看见钟离四披散着头发坐在木桌边的椅子里,同他一样,一夜未睡。
  他将饭菜点心从食盒里拿出一一放在桌上,语气沉稳,像往常一般:“既然没睡,就把饭吃了。”
  他一边给钟离四夹菜一边道:“吃饱了,才有力气跟我作对。”
  钟离四起身走向床边,脱了鞋将身一倒,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阮玉山也不逼他,自顾在桌前慢悠悠吃完了饭,回了一趟府邸,叫来几个家奴,把昨夜打发来照看钟离四的几个丫鬟小厮拎到屋门前,一人结结实实赏十个板子。
  门外叫苦连天,打板子的声音还没两下,钟离四又一声不吭地掀开被子起来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