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阮玉山也不吭声,歪着头看了会儿九十四手里的书页,发现上头举凡能认出字的注释,大半都是错的。
  他故意问道:“在看什么?”
  九十四头也不抬,回答依旧很简略,仿佛是打了个盹心情不错才愿意赏他一个回答:“字。”
  阮玉山觉得九十四这副自视甚高的态度很有意思,好像此时此刻被人当作货物一纸钱契买走,又扔在牛棚同畜生关在一起的不是他似的。九十四的肉身屈居泥沼,卑贱地倒数日子等着被人按在砧板一命呜呼,灵魂却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地睥睨阮玉山呢。
  阮玉山又问:“哪来的?”
  九十四懒得回答他了。
  阮玉山不见恼怒,反而饶有兴趣地问:“你知道我买了你吗?”
  “你买了我的命。”九十四仍在专心看书,说起稍微长些的中土话语便要一个一个慢慢吐字,“不是我的自由。”
  他没有义务像个下人一人伺候阮玉山,哪怕只是回答一个问题,也全凭他愿不愿意。
  阮玉山认为九十四这是看人下菜,恃强凌弱,慢悠悠地同对方理论:“那怎么饕餮谷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他这会儿心闲,乐得跟九十四软磨硬泡浪费时间,低下头去人家也不给他正脸瞧,他就去捣鼓九十四的头发。
  九十四的头发并非脏得打绺,只是成股地卷曲着。那卷儿的弧度并不很大,弯得刚刚好,又因为没有打理而显得有些杂乱,像随手画出起伏的波浪。
  他欠欠儿地伸出手指去绕九十四后背的头发:“是我的飞票没从他们那儿买到你的自由?”
  “他们也没有我的自由。”九十四黑漆漆的头顶一动不动,大抵是头发太多,感受不到阮玉山的玩弄,又或是感受到了也不想去管,“他们拿我们的命,威胁我们。”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阮玉山,句读得很生疏:“如果你也威胁,我听你的话。”
  他问:“你要吗?”
  九十四问这话的时候直直看着阮玉山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情绪,问出这句话时既不是挑衅也不是乞求,平和得好似他们正谈论的并非是他的生死,而是今天的天气。
  阮玉山毫不怀疑,只要自己下一刻点头,告诉九十四他真的会拿性命进行威逼,九十四就会立马按照吩咐逆来顺受,让回答什么就回答什么,像在饕餮谷所有驯监面前那样沉默听话。
  这是一个务实的蝣人,知道自己需要活着——虽然阮玉山不知道他为什么需要,显然九十四的活带着某种明确的目的,并非像寻常人一般贪生怕死。正因如此,九十四会甘愿为此付出代价,哪怕是对着世界上最讨厌的阮玉山低眉顺眼,俯首帖耳。
  阮玉山定定地地对着九十四这张驯不服的脸凝视半晌,忽然用自己抓过笤帚的那只手往九十四脸上抹了一把灰:“你脸真脏。”
  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起身走开。
  九十四:“……”
  九十四低头看书。
  并决定再也不会多搭理阮玉山半个字。
  阮玉山离开牛棚,到院子外转了一圈,回来时拿着一根自己看得过眼的木头,坐在屋檐下用刀削磨起来。
  这地方多处透露着蹊跷,他此次出门没有随身携带武器,长枪趁手,他临时做个木的出来,枪杆哪一处契合自己握枪的习惯,便比着手指削进去点;哪一处是他打力的惯用点便着重削厚些。做下来虽不比家里那把十几年的合意,但若真遇见什么事,多少也起个防身的作用。
  一边削,阮玉山时不时抬头往角落牛棚里的九十四看一眼。
  虽说人拴在那儿没长翅膀也不会飞,可蝣人读书就跟母鸡打鸣一样是个稀世奇观。
  阮玉山图个新鲜,打量这九十四到底是真读还是假读,读进去了多少,那么多错字儿通通学进脑子里得多含辛茹苦。
  可巧九十四看起书来就同老僧入定一般动也不动,头都不朝阮玉山这边扭一下,心无旁骛得让人没处刁难。
  一直到暮色四合,老板送来新鲜吃食,叮嘱阮玉山夜间关好门窗,敲门莫应,院中留灯,靠在牛棚柱子边的九十四才收好书卷,扶着柱子慢慢站起来,望向这边。
  说罢见天色已晚,老板便急忙忙劝阮玉山赶紧进房,又转头对着九十四招手:“小公子啊,你也快进去吧。”
  她大抵早看出九十四是个不一般的囚犯,行走坐卧都铐着锁链,不过兴许也觉得阮玉山是个很能宽宥人的老爷,否则也不会纵容手下给一个囚犯买上好的衣裳,只是做事有些全凭心情,嘴上不大饶人,因此她虽没有明着给九十四拿来餐食,送到阮玉山手上却是两个男人的份量。
  这地方已是幽北边境,再健壮的囚犯铐着铐子在深秋户外冻上一夜,第二天人也会硬成冰坨子。
  老板揣着明白装糊涂,嘴上只管叫九十四小公子,当看不懂他身份似的招呼他和阮玉山一起进屋子里去。
  九十四不吭声,低着脖子把自己捆在柱子上的锁链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得哗哗响。
  阮玉山瞧不惯他这副装可怜样,满是嘲讽地哼笑一声,端着饭菜走进房门。
  眼见九十四进门无望,老板正思索是再劝劝阮玉山良善些,还是劝劝九十四态度放软说些好话,就瞧见阮玉山在房中放好饭菜,大步流星走到院中,挡在九十四跟前,把捆着九十四锁链的麻绳一圈一圈解了。
  一面儿解,一面儿用只有九十四听得见的声音说:“拿腔作势。”
  九十四眼看自己是能进屋子过夜了,便不与他计较——况且自己本来就是在装腔作势。
  老板见他二人如此,更在心里确定相信阮玉山是个嘴硬心软的主,简单做了道别,便朝院外走去。没走两步,又不放心地回来,亲自帮他们把院们处的火盆点燃。
  冷清夜色下,这一方小院因为点了火盆看起来温暖不少。
  九十四踏进门,侧身看着老板离开,又对着那个熊熊燃烧的火盆凝目深思。
  他的手正摸向自己方才在院子里捡进衣兜的石子,突然又听见阮玉山凑到他耳边:“敢跑,就把你钉墙上。”
  “……”
  九十四扭头去开柜子,把成天到晚幽魂不散的阮玉山晾在门口。
  柜子打开,他麻利地把里边的棉被和席子翻出来,抱在地上开始给自己铺床。
  阮玉山抄着胳膊,似笑非笑:“谁准你开柜子?”
  九十四言简意赅:“老板。”
  阮玉山:“老板几时准的?”
  九十四想说上午在衣棚里他亲耳听见老板告诉阮玉山,屋里柜子的衣物棉被久无人用,但她常拿出来晾晒,若有需要,铺床铺地都好使。这一听谁都了然,老板虽没点明,暗里意思就是多余的被子能拿给九十四打地铺。
  但是这话太长,九十四的中土话说不清楚,于是他流利地用蝣语回答了阮玉山的问题,也不管阮玉山听不听得懂。
  阮玉山听不懂。
  并怀疑九十四在骂他。
  他偏过头去,略作回忆,再转过来时竟原封不动地将九十四说的那一长串蝣语也叽里呱啦重复一遍,问:“是什么意思?”
  九十四铺地的动作一顿。
  他终于将视线投向了阮玉山那双俊秀而锋利的丹凤眼,却发现对方在认真等他回答。
  蝣语自来拗口复杂,且百年来不曾留下任何文字遗迹,从来只以言语口说流传,阮玉山只是听了一遍,便将九十四的话复述得一点不落。
  这个人脑子太灵光,想要从中他手里逃脱,不止要费些力气,必要时候还得博上一搏。
  九十四抓着被褥的五指微微收紧,语气低沉道:“老板和你,在河边说,可以给我。”
  阮玉山自是不清楚九十四这会儿心里正因为嫌他不好解决而情绪低落,不过从对方的话里他听明白了,刚才那一串子蝣语,很显然是九十四回答他的问题时,面对棘手的中土话选择了破罐子破摔。
  屋外无端起了一阵寒风,卷曲起院外满地的尘沙,扑到院门处的火盆里,似乎是想将其熄灭。
  院内一切却纹丝不动。
  屋子角落设有烟道,阮玉山将门外的木枪拿进房中,关上门窗,点燃了取暖的炭火。
  九十四的注意力很快被他吸引——蝣人打出生起屈居在冰冷的地牢,驯监们取暖用的是马粪和火道,他没见过点燃的木炭和明亮的火折子。
  他看见阮玉山打开火折子,只是吹两下,那些冒头的白色余烬便泛起明明灭灭的火星,阮玉山拿它点火,又拿它点灯。这些玩意儿看得九十四目不转睛,很是开眼。
  阮玉山知道九十四的目光在背后跟着自己跑,他在心里很是好笑:一整个下午他堂堂红州阮玉山没叫九十四多抬一次头,现在一个火折子倒是叫这个蝣人聚精会神。仿佛他手里拿的不是火折子,而是吊在驴头前的果子;自己方才一口气出去吹亮的不是火,是这只倔驴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