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九十四把百重三挡在身后,站在斗殴中心三尺之外,静静看着场面走向失控。
  他的族人总是杀红了眼,这没办法,不拼尽全力就要饿死,就连曾经最听话的百十八在面对一顿需要争夺的口粮时也失控过,谁也无法在生死关头保全人性——即便这世上除了九十四自己,谁也不会把蝣人看作是人,包括他的同族。
  他是不可能这时候逞能跑过去以一敌众的,脖子上的颈枷不是摆设。自己再厉害,能制服失控的一个,也管不住失控的一堆。
  九十四双眼繁忙,密切追随场上每一个族人的动作与行迹,举凡瞧见有支撑不住的,他就眼疾手快把人拽出来拎到一边,若那人还想再去,九十四眼一横,对方也就一个激灵冷静下来,不敢动了。
  这些经常上斗场的蝣人最听九十四的话。
  就连一开始,意识到今日有场硬战时,他们也最盼着九十四早些出手。
  只要九十四出手了,他们就不必血拼了。
  饕餮谷任何一个蝣人拿到斗场的战利品都有可能忍不住独享,唯独九十四不会。
  九十四会把每一次到手的食物做出最大限度的合理划分:先从小蝣人分起,保证饿肚子的小孩儿得到适当的补给后再拿剩下的部分让年长的蝣人分食。
  一次斗场打下来的战利品和奖励的粮食加起来不过两三只野畜,它们在九十四手里总会变得恰好够在场二三十个人得到属于自己的一份口粮。
  哪怕一口鸡血,一根鸟骨头也好,都不至于让人绝望地空着肚子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这些别人都做不到。
  饿了整整两天,再打得筋疲力尽,饥荒时求生的欲望和本能会吞没一个人的理智,早就接受自己兽化的蝣人更没有把食物大方分给别人的自制力。
  只有九十四会。
  自在谷中长大以来,他以一种偏执的态度捍卫着那点没人瞧得起的、属于蝣族的人格和尊严,用自己能做到的所有办法阻止他的族人变成兽性的奴隶,即便他们的处境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和牲畜没有区别,他还是用一种孤勇的姿态反驳世人投射到蝣人身上的目光。
  “拳头可以挥在自己人身上。但别让他们为你而死。”
  百十八在十三岁那年在斗场失控险些为了食物对同族痛下杀手时,被九十四狠狠教训了一顿。当时九十四抡起拳头打得他鼻青脸肿,眼冒金星,才让饿昏头的百十八彻底长了记性。
  后来回到笼子里,九十四一边把手里那只野雉最肥的鸡腿和半块生狗肉撕下来喂给百十八,一边对百十八说了这句话。
  “拳头可以挥在自己人身上。但别让他们为你而死。”
  说完以后九十四还是那样狡黠地对使了一个眼色:“不要变成野兽,不过可以演给他们看。”
  那时刚满十三的百十八一边舔着自己被九十四揍出来的鼻血,一边接过对方递来的还带着皮毛的生鸡腿,两眼发亮地啃着生肉,对九十四不停地点头,望向九十四的双眼中满是打心底里的依赖和信服。
  斗场上九十四保护过的小蝣人不计其数,他们大多听不懂九十四这些话的含义。但仍会记住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九十四的话,即使听不懂,记住也不会有错的。
  一个愿意把自己的口粮分给族人的蝣人总不会有错。
  估摸着台上的贵客看得尽兴了,九十四冲进还在互殴的人堆里,先一把抓出几个打架下手最狠的,挨个给了一巴掌,扇得人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后,再解决其他下手没那么重的。
  九十四的巴掌看着简单,手劲儿可不是盖的,光是单手把大他一倍体型的同族从疯了一样扎堆的人群里拉出来还不够,一掌扇过去能再把人甩出半丈远。
  对于那些没那么疯狂的,他便拎出来,一脚踹地上,坐过去抓着人脖子放轻力道左右开弓,把人扇清醒就算完了。
  蝣人打人没有章法,都是靠日复一日的实操和自相厮杀里赤手空拳练出来。九十四没有练武行家的那些身段手段,这是他能做到的最有效地控制局面的办法。
  若是有行家将其自小规训,内外兼修,那九十四势必能将一身筋骨练得登峰造极。
  可惜了,是个蝣人。
  阮玉山将一切尽收眼底时,脑子里便浮现这么一句话。
  是个蝣人,一切都免谈了,唯唯诺诺地等死是他们唯一的结局。
  他高居看阁,起先注视着场中众蝣人为了这点果腹的口粮抢得头破血流,只是端茶不语,目光平静,后来的视线便渐渐定在了始终静默在外围的九十四身上。
  阮玉山清晰地看到九十四的一举一动,看到他先是观战不动,待打架的人都耗尽了力气,再扎进人堆里,逮住一个就是一巴掌,再抓一个还是一巴掌。
  巴掌的力度拿捏得很好,既不至于要命,又刚好够挨打的人没力气再往人堆里冲。
  阮玉山对着那一幕不动声色地扬眉,神色变得感兴趣起来。
  只是有意思的场面没进行多久,那些被扇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看清来者是九十四后便不怎么进行反抗。
  直到九十四把最终抢到手的野鸡扔给身后的百重三,这一场斗兽算是即将落幕,阮玉山也收回了目光。
  谷主并一众小厮侍立左右,因估摸不准阮玉山的情绪,便将视线转向场中,做欣赏姿态道:“要论精彩,往日的斗场再如何,也不及今日十分之一了。”
  说完,眼珠子一斜溜,等着看阮玉山的反应。
  岂知阮玉山并不作答,既没迎着话讲下去,也不驳回,只是反问道:“听闻谷中斗场看台,加上阁楼看座,可容纳多达近四千人?”
  此话一出,旁边的林烟先是神色先是一变。
  作为自小一起长大近乎手足的亲随,阮玉山的脾气林烟最清楚。
  虽说这人生来脾气倔性子傲,可若真是打心眼瞧得起什么,要夸出口的话,阮玉山决不吝啬,一向直来直去,称赞之词于言表中一眼可知。
  但论起骂人,阮玉山便有百十来种绕着弯去折损的法子。
  尤其是面对饕餮谷主这种没眼见还硬邀功的人。
  奈何阮玉山肚子里的坏水,在场诸人,林烟知道,其他却不知道。
  那谷主听阮玉山开了尊口,问的又是正中他心意的话,当即恨不得把心肝亮出来,在阮玉山面前显摆个十成十:“‘多’倒算不上。我这看台,比起西阮东谢,城主府邸,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要说容纳人的数量——倘或天气不好,看客不多,少则也有四千余人;若是天气好了,场中坐满五千人,也不在话……”
  “下”字还没出口,便听阮玉山打断道:“五千人?那岂不是要劳烦谷主,从谷里找四千九百个填进去?”
  这下除了林烟,其余人皆是一愣。
  林烟则低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老爷这话……”谷主面上赔着笑,心里最先明白过来,却又琢磨不准阮玉山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只得先解释道,“若说饕餮谷徒有虚名,找人充数,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咱们的看座,光是最便宜那一挂,放到外面去,涨十倍价格也难求!更别说即便如此,每次放场,仍旧座无虚席——”
  “哦?”阮玉山一声哂笑,又将人的话斩断,“我竟不知世间真有活人爱看这等糟粕。”
  说这东西是糟粕,并不代表阮玉山是在替场中蝣人悲哀或是愤怒。
  反正蝣人不受这样的折磨,也总有那样的苦去吃。他还没大发慈悲到去心疼与自己祖辈世代为敌的蝣人。
  阮玉山说这话,纯粹是觉得台下的东西难看。
  蝣人夺食,肮脏粗鄙,丑态百出。
  无趣,无聊至极。
  “斗鸡遛鸟尚有两分趣味,舞伎歌姬也姑且能称赞一声婀娜。这东西,我竟找不出半分可圈可点之处。”
  阮玉山拂了拂杯子水面上的茶叶:“把人饿两天让他们抢饭吃……这种蠢主意能被创造出来已是匪夷所思,一想到真有人采纳我便更觉可笑,偏偏还真有那么多人头猪脑削尖了脑袋来看,我便只能纳罕:世间蠢人竟不在少数。”
  最后他总结道:“蠢货的脑子赚蠢货的钱,也算物尽其用。”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古往今来所有看客和饕餮谷的人全骂了个遍。
  谷主的笑真挂不住了。
  不过饕餮谷的人,骨子里流的是做生意的血。
  阮玉山的脾气早已臭到天下皆知,与阮玉山的脾性一同闻名天下的,还有他的军队和他的身家。
  若不是出手阔绰,加上阮家兵力强悍,就凭阮玉山这张嘴,但凡投胎错了人家都是一出生就被掐死的命。
  谷主略作思量,认为在阮玉山的嘴下众生平等,并非只有自己被故意针对,于是乎再次挂上微笑,搬出一个谁也不敢得罪的人:“就连天子,也曾对此地斗场赞不绝口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