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听闻两年前天子突然造访无镛城,在谢府相中了个十二岁的小丫鬟,说要带回去做妃子。谢九楼也不晓得怎么回事,非要挡在天子面前,说丫头年纪尚小,若伴在君侧,难免冲撞龙颜。
  天子大概也不是真心要那丫鬟,听谢九楼推诿,便骑驴下坡,叫谢九楼把人娶了,说是赐婚,还命他们当晚就必须洞房。
  若不答应,便要将那姑娘杀了。
  十二岁的姑娘,哪里是能洞房的?
  谢九楼无奈,先将婚事应了下来,只说父母孝期未过,等日子到了,必定来请天子主婚。
  天子到谢府搅和了一摊烂事,闹得谢府上下鸡犬不宁,自个儿倒是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十五岁的谢九楼和十二岁的小丫鬟焦头烂额。
  那谢九楼也是命苦,幼年失怙,才满十五便被天子赐婚。最后也是彻底没法子了,守孝时间一到,连夜遣散了家中大半奴仆,尤其是年轻适龄的姑娘,府里一个不留,每人给了身契和五十两银子送回老家去。至于那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更是费了一番功夫伪造病死的假象,才将天子糊弄了过去。
  阮玉山最初听闻此事,只是不屑一顾。
  堂堂行军之人,竟被区区一条人命威胁至此。
  慈悲过度便是愚善。这事儿要是换了他阮玉山,天子前脚敢说杀,后脚他就敢递刀,但凡真动了他红州城民一根毫毛,阮家不等天亮就不再是大祈的臣属。
  更别说欺负到头上了,还美其名曰“天子赐婚”。
  他这辈子还没什么东西需要别人来赐的,若他真想要,说拿就拿了,别妄图让他去求——佛祖来了也不低头。
  当年谢府这事儿轰动天下,阮玉山闲暇去老祖母那里请安时也在茶余饭后说道过。
  岂知他那一堆天不怕地不怕的歪理见解才没来得及在曾祖母面前说完,就挨了老太太两闷棍。
  “不可教化!”耄耋之年的曾祖母在炉火旁用拐杖指着他骂,“无镛城身处天子脚下,大祈腹地,情势岂可与红州相提并论?咱们阮氏自来是土匪做派,天子不仁,阮家也顾不上名声一说。可那谢家满门忠烈,恭谨孝义之名举世尽知,百年声望无有不服者。谢小将军若是同你一般想法,祖辈阴德才是尽毁了。顾大局者,敦厚仁善,竟被你说成优柔寡断之辈。滚到房里看书去吧!”
  阮玉山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又挨了一顿骂,自此对那位只闻尊名未得一见的谢九楼更看不惯了。
  说回当下,饕餮谷主打发人去闭了谷,再事必躬亲地把阮玉山接到斗场看台,问过阮玉山的意思,还是先看一回表演,如果没物色到满意的祭品,就再从没上场的蝣人里选。
  准备放出来参斗的蝣人就关在看台三丈以下的地牢中,总共数十个,每一个都在十三岁以上——年纪太小的蝣人骨珠玄气不够充沛,上了场争不过别人也是送死,一般主顾更看不上。
  饕餮谷拿出来做买卖的大多数是十五岁以上的蝣人,器脏成熟,体型适中,拿去宰杀烹饪是最好的补品。
  不过阮玉山此次前来的目的是买办祭品,蝣人的年龄也就不重要了,重要的还是看阮家需要什么样的蝣人。若是习俗里偏好年纪小的,那就从库里拿小的出来给阮玉山挑。
  小厮奉了茶来,谷主接过,亲自递到阮玉山手里。
  阮玉山听着这话,一边从谷主手里接过煮好的茶,一边随意扬起几根手指头示意:“不必。年纪小的留着多活几年吧。”
  他没这个喜好。不过阮家祖上倒是有过几位家主对蝣人祭祀这事儿有些特殊的癖性。
  比方专买年纪小的回去在祭典上活杀,有点希冀早日让蝣族在这世间彻底绝代的意思。
  归根结底还是千百年前蝣人在娑婆大陆横行霸道时杀了太多阮家的人。那些年蝣族好战嗜杀,最爱骚扰中原。作为大祁的边境地带,与蝣族比邻而居的红州城首当其冲。
  可以说蝣族过去在娑婆猖狂了多少年,阮家就与他们打了多少年的仗。
  阮氏先祖不服输的傲劲儿从现在的阮玉山身上便可见一斑,跟蝣人打仗,输了一次一定要赢十次才算赚回来。如此有来有回,阮家祖辈们把自己作得还能留下点血脉也算当年家里人多。
  直到蝣人受诅,蝣族在娑婆的威风可谓一朝覆灭人人喊打,阮家总算能彻底出一口恶气,便是从那时起,阮氏立下了每年用蝣族人头祭奠先祖的规矩。
  这习俗传承到阮玉山这一辈,早已过了不知多少代。蝣人先祖曾犯下的那些杀业罪孽尽该赎完了,如今的他们,只是一个个被圈养在兽笼里日日等死的阶下囚。
  阮玉山对自家活祭之事看得很开,他对此谈不上赞成,但也不抵触。
  光说为了报仇雪恨,那阮家祖祖辈辈祭祀下来该在蝣人身上报的仇早报干净了,按理也不用一直到现在还得年年买蝣人回去杀头当贡品。
  只是蝣人的价值如同草芥,杀与不杀他都不在乎。不过是动动手指头抛洒金银的事。
  既然阮氏有这个习俗,每年花点银子买一只回去也没关系,倘若哪天阮家长辈决定停止对蝣人的杀戮了,他也无所谓。
  蝣人的性命,本就不要紧的。
  只一点,他明令禁止红州城民食用任何蝣人,一旦发现,定斩不饶。这点上倒是与无镛城的谢九楼不谋而合。
  哨者站在哨桩上,只等后方一声令下,便吹响号角,示意下方开闸放人。
  阮玉山先低头啜了口茶,随后微扬下巴,半阖眼俯视下方斗场,谷主见状转身对哨者挥手,斗场中当即响起嘹亮又沉重的号声。
  古朴而坚硬的闸门被缓缓推开,蝣人九十四站在门后,随闸门渐渐涌入地牢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
  第3章 全部
  满场无声的寂静让九十四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他迎着日光巡视过去早该被欢呼和喧闹充斥的看台,很快只在视野最好的阁楼处发现寥寥几抹人影。
  斗场的看台向来一座难求,即便是从未出过谷的蝣人,依照每次闸门外的盛况对此也不难判断。
  如此突兀地清空全场,万籁俱寂,必定不是饕餮谷招不到客,而是有贵人来了。
  一卷秋风打入门中,吹起九十四褴褛的衣角。
  耳边传入钥匙开锁的声音,驯监解开了他们手脚处的三十斤镣铐,只留脖子上一个颈枷束缚住蝣人体内生来的玄力,方便他们上场肉搏。
  百重三悄悄蹭过来,躲在九十四的背后,用稚嫩的嗓音小声说着蝣语:“九十四哥,我怕。”
  这是他第一次上斗场。
  百重三前天刚满十三岁,就套上了为表演斗场专打的颈枷,丢到暗无天日的地窖饿了两天肚子。现在,他要为了自己三天来的第一顿饭上场厮杀了。
  九十四侧身摸了摸百重三的额头:“有我,别怕。”
  秋风呼号着朝门里刮进来,百重三不说话,只是抓着九十四的衣服发抖,不知是冷还是饿。
  来自身后的开锁声还在继续,等到这一批蝣人的镣铐全部打开,他们就要走出这道门,成为彼此的对手了。
  百重三回头看看脚下漆黑且望不到尽头的甬道,他的族人个个比他高大,即便每一个都在长年累月的监禁与折磨下长得皮包骨头,他也是皮包骨里最瘦弱的一个。
  可是这堆人里,最厉害的人在他身边。
  他抬头看向比自己高出一个半身的九十四,眼中满是对未知的恐惧:“我会死吗?”
  “不会。”九十四低头,为了安抚小孩儿的紧张故意扬起唇角,狡黠地眨了下眼,晦涩绕口的蝣语从他口中说出来是一贯的从容悦耳,“待会儿躲在我后面。”
  出场的号角声在门外盘旋,所有蝣人的镣铐都打开了,他们在驯监的推搡与呼喝下陆续走出地牢。
  跟着九十四依次出来的蝣人后知后觉地发现看台中几乎空无一人时,他们脸上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失望——没有看客,意味着没有任何打赏从看台丢进场中,更意味着今天斗场中唯一的油水就是最后的战利品:兴许是一只野鸡、一头乌鸦又或者一只野兔。
  总之他们需要真正全力以赴地对自己的同族下手,否则抢不到食物的蝣人就会在明天中午发粮之前都一直饿着肚子。
  起先每个人意识到今日彼此间只能恶战时还只是面面相觑,当场管手中第一只野鸡被扔进斗场时,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卯足了力朝野鸡扑去。
  场面一旦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数十个蝣人争先恐后瞄准那一个小小的目标,很快开始对彼此大打出手。
  第一个拳头抡出去,后面就不管了,力道也不控制了,族人也不是族人了,谁手上落空,谁就没得饭吃。
  极端的环境往往会滋生愤怒,蝣人自古在体力方面天赋异禀,虽然被带着束缚玄力的镣铐削弱了几百年,到了这一代,他们的体型和力量甚至大部分不如普通玄者,但在极度饥饿的身体状况与失望愤怒的情绪下,场子里还是一会子功夫就见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