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黛玉望向右臂一直低垂的左丘梅,开口便道:“左先生,我知你当初提出了两个条件。”
  左丘梅一怔,竟不是责问要人,随即肃然起敬。
  “其一,是要我亲自来请你。”黛玉道,“我今日既来,算是应了这第一条。”
  “其二,是贾府需庇护延义村百姓。”她目光轻扫村中老弱,“此事并非因你所求才为,而是我本心使然。纵无先生之请,我也会一一接入贾府安置,以谢延义村庇护之恩。”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坚定,宛如金石落地。
  左丘梅此刻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少女。高门出身,却甘愿亲自涉险、出城奔波,只为一诺之言。
  其胆识与魄力,已非常人。
  “至于先生你,我是请先生入府教书,为府中门客,并非邀你为仆。”黛玉顿了下,才继续道,“但我虽欣赏先生文章抱负,亦明白用人须谨慎。裴总领不仅是我府中总管,还是友人,他曾说‘左丘梅并非我要的人。”
  左丘梅心中一震,倒非因那评价,而是黛玉竟然毫不避讳将这句疑虑之言当面道出。
  “但是否为我所需之人,”黛玉缓缓道,“不是旁人说了算,而要看你是否愿意为贾府和府中众人真正做事。”
  “你若肯入府,府中规矩你需认;我虽主事,但不喜跪拜投诚,也不受空言无实。当然,若先生有志,我也愿尽己所能相助。”
  言辞平实,却锋芒内敛。左丘梅忽觉自己先前的试探都显得轻浮可笑。
  他即曾为仕途经济所动,便是将“纪纲既正,天下大定"奉为法言。左丘梅为己求一正义,更多是他见不得秩序崩坏,他将延义村看作桃源,图一治世雏形,也是为心中秩序。黛玉这一份克制与自重,恰恰更胜笼络之术,令左丘梅暗暗称服。
  “姑娘既能亲至,又允我二愿,左某岂敢推辞。”
  左丘梅正色拱手:“自今日起,左丘梅愿为贾府门客,若能获信任,当尽己之能,辅主济世。”
  黛玉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她并无治世之志,且不急着收服,而是愿他自行体会。
  黛玉抬眼扫过眼前的村民,淡声唤道:“贾芸,清点人数,务必赶在天黑前进城。”
  贾芸与护卫们随即分头行动,将妇孺安置于马车之上,又下地窖取出可用的粮药与物品,皆一一登记装载。左丘梅立于侧旁,望着井然调度的局面,不禁问道:“我看林姑娘对村中情形了然于心?”
  黛玉没有回头,只淡淡应道:“昨日虽遭变故,仍有裴总领所留笔札与地图可用,村中庇护我府中人多日,我既有心庇护进城,自然不能毫无准备。”
  说话间,贾芸从马车后方走来,捧着一卷泛黄旧册:“姑娘,这是在地窖中发现的《延义村志》。”
  纸页发黄的村志被送入帘中,黛玉翻看村志,只见字迹,便知最新之处果真是左丘梅所写。
  “左先生果真用心为村中谋划。”
  左丘梅不动声色,微一颔首:“不过是村民暂托信任,左某才勉力为之。右臂受伤,仕途无望,只愿护此一隅清明。”
  黛玉合上村志,神色一敛:“清明一隅,久之难保。如今长安城中,旧廷已覆,新主未稳,虽有改天换地之势,但至少看着,闯王暂且还要与金陵城分庭抗礼。”
  她看向车外荒地枯草,语声如水:“想来往后京城还有是非,世道若未定,唯有自立。”
  左丘梅昨日已听裴石说了些城中要紧的局势,如今看来物各有主,如此能人能顺从的主子,果真不是庸碌之辈。
  左丘梅最先在意的便是延义村的村民何去何从,黛玉即被问道,也直言:“府中虽义诊施粥,也要百姓以工换酬。譬如城西前些日子被大火所毁,正好有街坊在府中借住,也是在府中做事,换吃喝酬劳。”
  左丘梅却问:“荒年开民赈,不过富户仁义之举。姑娘却要签契而工,不怕世人言为富不仁?”
  话音一落,卜旃已抢先开口:“那你倒说说,咱们这些粥粮、草药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我们自家也得吃喝,开方熬药,我可不想做那圣人。”
  左丘梅略皱眉,却也不好驳她,只看向黛玉。
  毕竟他只是为了看这家主子的态度。
  黛玉接过话来,语气平稳如常:“左先生之问,并非不公。赈民本是富户之责,然我府并非坐拥万金之家,这灾年已非一年半载,若将来再起,而今日不加约束,则既济不息,竭泽而渔,反酿新乱。”
  她顿了顿,目光不带情绪:“与其施粥令其感恩,不若令其得酬,知劳有获。能自立者得自立,方能护得长远。”
  左丘梅心头一震。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以如此平和讲出“以经济济世”之道。她既不行圣贤之姿,亦不效暴政之举,反以“人自有尊”立其制。
  “姑娘,村民已安置妥当,随时可以启程。”车外忽然有人传话。
  黛玉点头,却问:“倪二回来了吗?”
  这时车外传来倪二粗声粗气地喊:“我们查遍了村中,仍旧无果!”
  马车一时寂静。
  良久,黛玉才终于开口,声音虽轻:“左先生,昨夜裴总领是否有人看守?他又是如何失踪的?你若知情,请实言相告。”
  左丘梅摇了摇头,眼中并无躲闪:“我左某无能,白日只派了村中三人轮守。但夜深天寒,我们将人捆好便躲回地窖,不知何时出了疏漏……确是我之疏失。”
  倪二站在车外,听里面只吩咐“启程吧。”,心中叹惋。
  他忽而想起前夜断掌,此时当家主子弃他而去,彼时之情于今又有何异?无论如何,都不过是被时间左右的无奈之举,他怪不得裴石那般无情了。
  归途之上,卜旃与左丘梅一路激辩尸毒之理,一个以草药经脉为本,一个以阴阳五行论变,虽争得面红耳赤,却不失欣赏之意。
  黛玉心乱如麻,干脆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虽路途颠簸,但马车疾行,才能赶在日落前抵近西城门。
  卫若兰他们先行一步探查西城门巡防,马车靠近西城门时,卫若兰便回道:“西门粥棚尚在,守门查验极严。我们人马众多,只怕进门时会被盘问刁难,林姑娘做好准备才行。”
  黛玉沉思片刻,道:“让众人谨守本分,莫主动惹事。先入城,再议。”
  第86章 京中贵女2
  西城门外,风起尘扬,赤旗猎猎,黑鸦盘旋。
  卫若兰策马在前,贾府车队缓缓向城门逼近。高墙巍峨,重兵把守,关上赫然悬着一面殷红大旗,墨字赫然:“顺天应命”。旗帜随风翻卷,上面斑驳如同千万人的血凝结而成,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车队方一近前,便被一列持械义军挡住去路。为首者肩披兽裘,面色黧黑,目中血丝横布,腰间悬着锋利弯刀,一身杀伐未散,冷眼望来,如刃割面。
  “什么人!做什么的!”他大喝。
  倪二翻身下马,拱手行礼:“我们是京中贾府,出城赈济,如今护百姓归府安置。望将军放行。”
  那军头目光在车队间来回巡视,眼见众人衣着不俗,马车宽大,护卫皆带兵器,不由冷笑:“出城救济?我们没有进城前,官府都闭门自保,今天你们倒显摆起来了?我看是借赈民之名,行私运之实吧?”
  卫若兰上前道:“军爷若是不信,我们愿守规检验,你们大可查验。”
  军头并不应声,只带几名兵卒踱步到后车,猛然掀帘。只见车内挤着村民老幼,目光惶恐,小儿已忍不住哭出声,被母亲匆匆捂住。
  他眉头紧皱,喝道:“哪来的这些人?”
  倪二回道:“延义村的村民无人相帮,孤苦无依,故出力接回府中安置。”
  那军头冷哼一声,懒得再问,手一挥:“查——!”
  数十义军一拥而上,如狼似虎。有人翻查马车,拉扯包裹;有人驱赶百姓下车,逐个盘问。村民吓得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左丘梅站在一旁,望着闯军熟练的问话与利落的搜查,早已不同于先前他们进入延义村。
  但又是一样的,那日闯军路经延义村,村中倾力供粮、礼遇接待,却仍被掠走余粮,甚至有姑娘被骗走。许诺的回村相助也未曾兑现,如今村民对“义军”二字,已多半心怀警惕,宁愿沉默,也不多言。
  对左丘梅来说,这等军纪,也敢称‘义’?虽是入主京城,匪性未褪。
  一旁兵卒们忙着,军头继续他趾高气昂地打量,前方马车帘子一掀,一道身影缓缓步出。
  黛玉披着白色斗篷,兜帽低垂。她行步不疾不徐,衣袂掠风,鬓边微乱,掩不住身上那份端凝自持的气度。即便刀锋在前,眼中亦无惧色。
  明显区别于惶恐的村民,黛玉身子绰约,有名门气度,自然吸引那军头上下打量,问:“不是说送村民进城吗!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