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但棱镜上不必有谁的影子。
  第13章 山水有相逢
  卞舍春从没喝过那么多酒,也再也没度过那样热闹的夜晚。他刚刚过19岁生日,刚刚让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获得全场的掌声,刚刚感受到责任和自由,才华、风华、年华,都像烈酒一样过分地呛人。他被围在人群中央一杯接一杯,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主角。
  密密匝匝冒着气泡的啤酒是金色的,舞台上的雨是金色的,奖杯是金色的,烧烤店的灯光也是金色的。这闪烁的一切比任何酒水都令人目眩,叫人脸红心跳,叫人滔滔不绝。卞舍春觉得自己没醉,但脸颊烧得慌,仍神采奕奕地和人讲东讲西。
  酒过三巡,有人开始抱着墙角哭,有人开始抱着马桶吐,喝得最多的人反倒要给他们叫车走,席间稍稍安静了些,至少不再像外人挤不进去的样子。
  外人之一伍榕拽了一把正准备离席的另一个外人闻于野,挪到卞舍春隔壁桌,隔着一道矮矮的隔板,听他给朋友算命,从学业到桃花,算得振振有词。
  “你什么时候学的塔罗牌?还挺准。”
  “能装逼的我都爱学——准是吧?准就对了,我刚刚说的东西有一半都是基于我对你的了解猜的!”卞舍春口齿依然很清晰,就是语调比平日更高了些。
  “切,半吊子。”
  伍榕兴致盎然地看了半天,探身看向卞舍春,问:“那算陌生人还能保准吗?”
  “这个啊……”卞舍春假装思考了一会儿,接着神秘兮兮地一笑,“看天意。”
  伍榕也不拆他台,笑呵呵地接着说:“这么玄乎啊?那试试呗,给我朋友算一下。”
  突然被提到的闻于野被一口辣椒呛到,连忙灌了杯茶,转头看卞舍春的时候还在咳嗽。他咳得泪眼朦胧,卞舍春的脸在他眼里隐隐绰绰,声音却显得更清晰了,温和带笑,咬字都带着暖烘烘的酒香:“靓仔,过嚟听返句天意好唔好呀?”
  闻于野听得发愣,张口忘言,旁边伍榕已经推他坐到卞舍春对面,顺便替他回道:“喂喂,人家湖南人,你给他说粤语他也听不懂啊。”
  卞舍春舌尖抵着上牙膛敲出一声响,很得意地扬起下巴:“这不就被我套出一条信息了?”
  伍榕微张着嘴,哑了片刻,才摇着头笑:“难怪江湖骗子都爱扯闲天。”
  卞舍春一哂,行云流水地洗起牌来,一边洗,一边垂着眼懒洋洋地问:“占什么?学业,事业,未来道路,桃花正缘,都能占。”
  闻于野的舌头似乎被那一口辣椒呛麻了,生涩得发不出半个音。卞舍春却仿佛没耐心等他回答,洗完牌就突然往前倾身,被酒精燃亮的琥珀色眼睛里映着闻于野骤然放大的瞳仁:“我喜欢占爱情,选爱情吧?”
  几缕长发顺着他倾斜的肩膀滑下来,摇摇晃晃的发梢似有似无地扫过闻于野的手背。
  闻于野被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挟持了,双手又被扫得痒,下意识攥紧了,僵在两侧,像被谁拷上了隐形的手铐。脊背上煎熬着热腾腾的麦芽气味,要把他蒸成泡沫才罢休。
  他不由得怀疑眼前这人真是个神秘学专家,用了什么高深莫测的魔法,喝这么多酒都不昏头,肯定是把醉意都染给别人了。
  他不自觉往后仰了一点,喉结吞咽了一下,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那就爱情吧。”
  卞舍春满意地退开:“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闻于野顿了一下又小声加了个犹豫的“吧”,但半吊子神棍没听见。
  “那我就给你算算正缘好了,”卞舍春把牌推到他面前,“请抽——”
  闻于野慢半拍地“哦”了一声,难得宕机一片空白的大脑倒是充分保障了抽牌的随机性,一张接一张,手指划弄在牌面上。这副牌是卞舍春新买的,他很喜欢,光滑又有点阻涩感,却没给闻于野留下任何关于触感的回忆。
  卞舍春翘着二郎腿,端得一副世外高人做派,清清嗓子给他解牌:“先来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圣杯侍从。挺年轻的,可能比你年纪小吧?对情感比较敏锐,有创造力,艺术家那一挂的。”
  闻于野托着腮,飞快瞥他一眼,又开始假装盯牌面上的鱼:“嗯。”
  “你对对方可能倾向于一见钟情那一种啊,”卞舍春点点牌,“权杖皇后的正位。不管怎么说,你是能感受到对方的吸引的,就算没有恋爱的预感,也会在一开始就有欣赏的态度。”
  “……嗯。”
  “看一下你和对方目前的关系……圣杯二逆位,代表情感受阻,”卞舍春沉吟了一会儿接着说,“像是你们已经有过碰面,但是没有什么深层的关联啊,比较疏离。”
  “不过都是正缘了,未来肯定有重逢的契机啊,看看最后这张漂亮的世界正位,”卞舍春笑着把牌面上的女神展示给他看,“命中注定的相遇终将达成,要有耐心哦。”
  说完这句盖棺定论的话,他把抽出来的牌又收回去,正要再洗,对面的客人坐直了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发问:“那以后会在哪遇见呢?”
  “哇,你很信塔罗诶,看着不像。”卞舍春打量他的神色,手上洗牌的动作停了一瞬,牌堆里弹飞一张,正正好好落在闻于野面前。牌上的战士立于战车之上,身后有星空和荒原。
  “大阿卡那回答你啦?”卞舍春扬起眉毛,拿起那张牌,看了一眼就笑了。
  他似乎很喜欢这张牌,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遮在自己左眼前,牌面对着闻于野:“战车正位,意味着移动,契机,可能和旅行相关——”
  闻于野盯着他,看他手指一松,塔罗牌落下去,露出弯月似的眼睛,脸和嘴都被热气和酒气熏红,连说出来的话都像是朱红色的:“学长,山水有相逢啊!”
  说完这句,旁边的另一个部员嚷嚷着他也要占,占他前女友会不会和他复合,于是卞舍春也很来劲地重新开始摆阵,顺便八卦地问是谁呀,剧团的吗,学生会的啊,噢噢是她……
  闻于野转身去了洗手间,想让自来水泼灭心头焦躁的火星,结果六月份的广东连自来水都是温热的,放了一阵才有点变凉的趋势。
  他甩掉指尖的水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觉得陌生。
  他以前从不信塔罗。
  这个夜晚对于卞舍春和闻于野都像个梦境,而梦境只会记住最精彩的部分。
  卞舍春忘性大,忘了喝了多少杯酒,忘了车上唱什么歌,忘了给多少人算了爱情,只记得他练过千遍的台词和舞台追光打在身上的时刻。
  而闻于野忘了所有的灯光稿,忘了在自动售卖机里买过汽水,忘了大巴开多久,却记得关于卞舍春的一切。他记得卞舍春喝了至少半斤白酒三瓶啤酒,车上唱的杨千嬅的《处处吻》,一共给六个人占过牌,五个占的爱情,剩下一个女生占的学业。
  他记得卞舍春第一次用粤语对他讲话,记得他用哄骗的口吻叫他选爱情,记得他的脸变成七月份余晖的颜色,告诉他山水有相逢。
  山水有相逢。
  之后的八年,闻于野时不时会想起这句话。寄给卞舍春那本混在礼物堆里的《四叠半神话大系》的扉页上曾经用铅笔写过这五个字,但又被他擦掉了。毕竟山水有相逢——他想。他对卞舍春的占卜是如此相信,就像他后来开始相信自己的爱那样。
  卞舍春去了意大利,他自己的生活也越来越忙,申各种奖项,做各种项目,又是留学又是兼职,只偶尔从时卓那听说大洋彼岸某个人的讯息。
  他也会像所有暗恋的人那样,闲暇时看看卞舍春那边有什么风景。话剧团在各大视频网站上都有官号,《消失的b306》播放量在它的作者远走异国前就已挣到了百万播放,学校里人人津津乐道,闻于野也莫名其妙地与有荣焉。
  卞舍春在二十岁之前都很爱在网上活蹦乱跳,闻于野很轻松就顺着官号评论区摸到了他的私人账号,粉丝还有小几千。不过出国之后,他的社媒就更新得越来越少了。
  闻于野也不急不躁,想起来了就去看一眼卞舍春有没有发什么。他可能会等到一段弗洛伦萨街道上观看街头表演的二十秒视频,可能会等到一张路边小猫的抓拍,可能会等到阿那亚戏剧节的千字长文感想。
  慢慢的,这些五光十色的桥段开始减少,卞舍春开始苦恼毕业,抱怨工作,怒骂上司,焦虑年龄。起初冲着原创话剧来的那几千个粉丝也逐渐地流失,剩下的有好些僵尸号,和长得像僵尸号的闻于野。
  闻于野那时候也没有多少时间用来看他的社媒,但偶尔夜里翻阅,他也不觉得那些沾染了负面情绪的博文有什么不好的。人活在世,总有诸多无奈,不过他希望卞舍春开心。
  他看他加班到深夜也会叹气,看他和意大利帅哥的合照也会想知道他们什么关系,看他偶尔快乐也会替他庆贺。他头一回知道自己也是俗人,喜欢上谁时也不如他所预想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