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师傅是在教她走正道。
  所以,扶荔坚定地点了点头,并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不危及性命,我一定按照师傅说的去做。
  毕竟在她前世所受的教育里,生命才是最宝贵的。
  华镜欣慰地笑了笑,想到已经去世的父亲,不由叹了一声:“史书工笔之下,不会记载父亲是个明君的。”
  各国的史官都是亳邑派遣过来的,只认大王一个君主。他们会如实记录各国君后的言行。
  戴国先君在寒氏叛乱时做了骑墙派,在史书上留下的名声,甚至远远比不上参与叛乱的寒氏等部族。
  因为伊尹的的确确是将大王太甲流放了,寒氏叛乱正是打着为太甲拨乱反正的旗号。
  便是太甲回归之后未曾赦免他们,史书之上也会记一笔他们对太甲的忠诚。
  更何况伊尹已经去世了,在位的沃丁正要努力消除伊尹在朝堂上的影响。等再过些年,伊尹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彻底消退,或是沃丁,或是沃丁的继任之君,必然会找借口将他们召回。
  这个道理,先戴伯未必不明白。正因为明白,他才敢骑墙观望。他只是没料到叛乱平定得那么快,根本没给他投机的机会而已。
  华镜带着扶荔给历代君后和国夫人们上了香,牵着她的手到藏书的后殿取了一卷竹简,一起到荔枝树下跪坐教学。
  藏书阁里的简牍,都是历代国君从亳邑的王宫里抄录来的,有牧民之法,有治军之法,还有治水之法和农桑稼穑之法。
  除去这些实用的典籍,王都亳邑每年都会派出大量采诗人游历各地,把大商治下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收录起来,编纂成诗呈给大王。
  各诸侯国君按照距离远近,或三年一朝,或五年一朝。每次朝贡时,都会有专人抄录这三五年来编纂的诗歌。
  回到封地之后,从王都抄录回来的诗歌又会再抄录两份,一份在王宫收藏,一份送到宗庙供奉祖先,还有一份给国君及储君日常阅读学习。
  戴国公室流放十载,苦寒偏远之地虽有封邑,却因罪臣之身,根本没有朝贡的资格。
  黄花观里的诗歌,也就缺失了整整十年。
  今日华镜教她读的,是一卷教导农桑稼穑的书简。
  因为公室被流放,华镜也不确定何时才会赦免,早在第二年开始,就带着素容和素恒开源节流,以保证能更长久地供奉祖先。
  她们在黄花观附近比较平整的地方开垦了荒地,种麻、植桑、养蚕,还种了耐旱的粟米。
  刚开始那几年,她们不会处理麻,只好拿种好的麻去山下,让山下擅长纺织的奴隶帮着处理。
  后来又让那奴隶教他们,华镜心灵手巧,很快就学会了,又自己教素容二人。
  等扶荔长到五六岁,也开始跟着华镜学习养蚕缫丝,还有织布。
  本来她也想跟着学处理麻的,但华镜觉得麻线粗糙,她的手太嫩了容易割伤,坚决不让她参与。
  刚开始扶荔并不在意,只是觉得大家都在做,那她也跟着做,为的是让师傅高兴。
  后来她才知道,养蚕缫丝和织锦缎,在这个时代是贵族女子的必修课,也是贵族女子才有机会学的。
  普通百姓多穿麻布,家里钱财充裕的,就穿葛布。
  早在尧舜禹的三王时代,细葛布也是进贡给人族共主的贡品。尧选了舜做继承人后,给舜的赏赐里,就有且只有一匹细葛布,可见当时细葛布的珍贵。
  但随着生产力提升,会织葛布的人越来越多,其贵重程度逐渐降了下来,却也不是贫苦百姓能穿得起的。
  扶荔被华镜捡到的时候,裹身的襁褓就是细葛布所做。所以素容只看了布料,就推测出她原生家庭的家境应该不错。
  华镜勤俭操持,黄花观里的坤道们所吃所用,都是自给自足。山下奴隶们耕种所得,都用来祭祀祖宗,她是一分便宜都不占。
  饶是如此,没了戴国税收的贴补,十年来华镜和长姐的嫁妆也贴进去不少。
  剩余的自然还有,但华镜有了扶荔这个亲传弟子,自然要给她留一部分。
  如若不然,等她百年之后,扶荔没有钱财傍身,只怕戴国公室也不会善待她的徒儿。
  以新任戴伯的为人,既然把心思打到了她的嫁妆上,没有达到目的怕是不会罢休。
  =====
  果然不出华镜所料,又过了五天,上次的使者再次到来,随行的还有一个看起来和扶荔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那使者带着小姑娘拜见了华镜,小姑娘口称华镜为“姑母”,不免让人多看一眼。
  使者笑道:“元君,这位是国君与国夫人的长女——子悦女公子。国
  夫人言说元君熟读诗书,想请您帮忙教导女公子几年。”
  他生怕华镜不肯,又透漏了一个消息:戴伯有意与薛国结亲,子悦女公子就是最好的人选。
  “薛国?”华镜不禁冷笑,“他还真敢想。”
  成汤鲸吞天下,取代夏后氏成为新的天下共主,离不开两个人的辅佐。
  第一个自然是鼎鼎有名的伊尹,另一个就是薛国的前任国君仲虺。
  和奴隶出身的伊尹不同,仲虺的薛国早在夏后启立国之初就存在了,和商国一样都是老牌贵族。
  仲虺是夏朝贵族里第一个举国投奔商汤的,意思非同小可。再加上他本身的才华也极为出众,不但替商汤制定了平定天下的大方略,还在立国之后做《仲虺之告》,为商取代夏奠定了法理。
  商汤成为天下共主之后,不但为薛国扩展了封邑,还拜仲虺为右相,与伊尹在朝堂上昭穆而列,地位相当。
  若非仲虺早逝,商汤的托孤之臣里,必然有他一席之地。
  戴国虽然是公室诸侯,但地位和薛国不可同日而语。薛国的现任国君娶的是商汤的女儿,太甲的妹妹,储君怎么可能娶一个公室宗女?
  子悦城府不深,听了这话身体僵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明显不忿,却强忍着没吭声,显然来之前是被父母好生叮嘱过的。
  那使者言笑依旧,解释道:“将女公子嫁与薛国太子,君上自然不敢肖想。但大王适龄女儿不多,王女出嫁时,必然会在公室中选取淑女为媵。”
  华镜愕然:“哥哥竟然让嫡长女与人为媵?”
  如此自降身价,他是疯了吗?
  “公室长者们竟然也同意?”
  饶是使者经历过无数次尴尬,听了这话也不由讪讪一笑,含糊道:“此事国君自有打算。”
  自有打算,说白了就是私自做的决定,没有和戴国公室长者们商议。
  她就说,就算如今的戴国再穷困,那些公室长者们总也有要脸面的。国君嫡长女与人为媵的事,但凡要点脸的都会死谏。
  华镜面色一寒,断然道:“你带子悦回去吧,这等辱没祖宗的事,贫道不敢沾染。”
  这个场面。使者仿佛早已料到了。
  他并没有再劝,直接对华镜行了个礼,就要带着子悦告辞。
  很显然,对于戴伯的打算,他心里也是不赞同的。
  子悦悄悄舒了口气,随着使者行了个礼,悄悄看了垂手站在华镜身侧的扶荔一眼,就跟着使者一起出去了。
  华镜感叹道:“父亲虽然不堪,女儿却还知道羞耻。只盼兄长早日醒悟,莫要让子悦受辱,祖宗蒙羞。”
  第5章
  使者带着子悦下山,请子悦登上轺车端坐,他亲自驾车,前后都有甲士护卫,浩浩荡荡地回了戴邑。
  戴伯青臂等候多时,听说使者求见,忙命人宣进来.
  可是,当他看到子悦也一同进来时,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脱口问道:“怎么,她竟是连亲侄女也不肯教导吗?”
  不等使者回话,他便冷笑道:“我知道因为当年之事,她心里还记恨我和父君。为父亲举办葬礼,她不肯多拿钱出来也就罢了。
  如今只是让她帮忙教导侄女,她竟然也不肯,难道她忘了自己本是戴国宗女吗?若是戴国不好了,她又岂能好?”
  子悦忍不住道:“父亲,姑姑正是心系戴国,才不肯留下女儿的。”
  她虽然是在流放之地出生的,但自小跟着母亲读书学礼,该懂的道理都懂。
  甚至因为自幼坎坷,她的自尊心更强。对父亲想让她给王女做媵之事,她一开始就不答应,只是父命难为。
  姑姑不肯留下她,固然让她觉得难堪,心里未尝没有松一口气。
  听了女儿的话,戴伯面色一变,猛然看向使者,目光很是危险,咬牙道:“你都和她说了?”
  使者怡然不惧,拱手道:“说了。臣还要再谏君上,此事十分不妥,非但臣不同意,元君不同意,公室长者们也不会同意的。还请君上三思,莫要酿成大祸,玷污祖上声名。”
  “你……你……”戴伯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将袖子一甩,背着手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你们只知道颜面、颜面。我们戴国连里子都掏空了,还有什么脸面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