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很可惜。
  这张脸,左到右,横亘了两道伤疤,伤疤从额角延伸下颌的位置,贯穿了整个面孔。
  当初受伤应该很重,如今愈合的疤痕也带着轻微凹陷,还有缝合的痕迹。
  须臾,他突然高声道:“草民八年前春闱一甲第一,会元齐计泽,拜见圣上!”
  齐计泽重重叩首,他深深埋首,饱经风霜的双目此刻盛满泪水。有终于能重获新生的喜悦,也有多年不见天日的酸楚。
  师离忱眸色沉着,漫不经心地转起玉戒。
  齐计泽,当今御史中丞也叫这个名,八年前科举殿试状元,二人轮廓也有相似之风。
  就在这时。
  内殿传来锁链被撞得叮当响的声音,在静谧的殿中显得有些吵闹。师离忱被扰乱了思绪,往内殿的方向瞥了眼,冷冷地道:“安静些。”
  里头瞬间没了动静。
  殿中散着淡淡的熏香,茶盏碰撞,圣上抿了一口茶水润嗓。
  不多时,齐计泽听到头顶传来圣上喜怒难辨的声音:“一路以来辛苦你了,起身吧,坐。”
  齐计泽小心翼翼地瞄了眼,宽大的软榻中间有一方精致矮几,圣上在一侧,唯一能坐的只有另一侧。
  他悄然打量几眼湿漉漉的自身,踌躇着不敢上前。
  “朕许了。”帝王却毫不在意,淡淡道:“坐。”
  圣上有令,不得违抗。齐计泽恭敬的谢过恩,谨慎地坐了个边角,生怕弄脏柔软的垫子。
  “恨吗?”圣上问。
  闻言,齐计泽几乎立刻红了眼眶。
  怎么可能不恨!
  寒窗苦读二十几载,会试夺魁,本该前途坦荡风光无限,却在殿试前被人冒名顶替!被人暗害面容尽毁,侥幸留了一口气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还没踏进府衙大门就被驱逐……
  他咬紧牙关,似要吃人般挤出一字:“恨!”
  “那年状元游街,草民却只能躲在暗处,提防追杀!他们官官相护,毁我一生,怎能不恨!若以草民性命,能换一场公平,草民愿意!”
  ……
  一刻钟后。
  乐福安回来,禀道:“圣上,穆小世子想见您。”
  窗外电闪雷鸣,师离忱摆摆手道:“见什么见,这么大的雨也不必出宫,安排两间偏殿给他们歇着。”顿了顿,他对齐计泽道:“你去吧。”
  齐计泽惶恐地手足无措,做梦也想不到,不但能洗刷冤屈还能留宿内廷,激动地谢恩:“草民叩谢圣上。”
  话音未落,圣上的身影已经离开软榻,进入内间。乐福安笑眯眯道:“齐公子,随老奴来。”
  *
  内殿。
  龙榻一侧,裴郁璟脖子上套着粗壮的锁链,坐在踏道的角落,依靠着床头。
  锁链距离控制的刚好,能坐不能躺,这是裴郁璟早上冒犯圣上的惩戒。
  今日累了,没空教训他。师离忱径直掠过。
  却听一声轻叹,裴郁璟道:“月商国事,圣上让璟旁听,是终于要将璟灭口了吗?”
  师离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舍了个眼神给裴郁璟,森凉地道:“少揣测朕的心思。”
  说完便躺回龙榻,疲乏地闭上双眼,懒得再理会这人。
  掌灯宫女入殿,陆续灭了殿中烛火,顷刻间屋中陷入黑暗与静谧。
  被锁链拴着,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屈辱,对于裴郁璟来说不痛不痒。
  就算一两个晚上不睡,对他来说也并不难捱,只不过面子功夫要做。
  如今灯一黑,他脸上那点浮于表面的苦楚啊,隐忍啊,就全都收起来了,阴鸷的眼神倏然扫向龙榻。
  黑夜把所有感官都放大了。
  裴郁璟耳尖微动,听到小皇帝轻缓的呼吸,似乎睡熟了。
  他揉了揉发痒的耳根,隔着半透的幔帐,肆无忌惮地将视线放在年轻帝王的身上。
  也就这时他才能有机会细看帝王的面容,以目光一寸寸描绘帝王俊美如妖的眉眼,毫无避讳。
  雷雨早已停歇,四周十分安静。
  裴郁璟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死盯着就能看穿这幅皮囊下的帝王,到底拥有什么样的内核。
  礼贤下士?肆意乖张?亦或者是心思缜密,心狠手辣的疯子。
  *
  次日。
  卯时已至。
  城门鼓响,宫门大开。
  月商国的早朝在两个月前改过规矩。
  百官无需提前一个时辰就在宫门外列队等候,只需要在早朝开始之前的一刻钟,在金銮殿按规矩站好。
  上朝的日子从五日一回,改成三日一回。
  与不同以往。
  今天还没到三日一朝的时候。
  今日的官员们,一个个风声鹤唳,连窃窃私语都不曾有。只按着位置在金銮殿站好,等候圣上到来。
  不多时。
  三道清脆的编钟声,传遍金銮殿前。
  通禀太监高呼:“圣上到——”
  嗓音在空荡的殿中散开,又扩到场外。
  群臣不敢直视天颜,紧张低头,捏紧笏板,连呼吸都控制着变得微弱。
  穆子秋站在较后头的位置,位置靠后,仗着前面有人挡着,他偷偷抬眼去瞄最高位的圣上。
  今日圣上未戴帝冕,也不曾梳冠,只如寻常般随意的用鬓边金饰点缀了长发,穿了一身宽大威严的玄色龙袍。
  大权在握的帝王,不屑于做太过复杂的打扮,单披一件龙袍便足够代表他对朝会的尊重。
  师离忱入座龙椅,单手撑着膝盖,眼神漠然地扫了一圈百官,文官武官各在一侧泾渭分明。
  乐福安站在龙椅一侧,肃声道:“跪——”
  群臣皆跪。
  乐福安:“山呼——”
  “万岁。”
  “山呼——”
  “万岁。”
  “再山呼——”
  “万万岁!”
  众臣叩拜,齐声呐喊神情庄重。他们堆叠在一起的声音沉重,浑厚,是以对最高掌权者的崇敬。
  师离忱轻描淡写道:“起。”
  众臣谢恩起身,规矩站好,独一人从文官群中走出,跪于殿堂,“臣,京兆尹任树荣,参御史中丞齐大人,舞弊科举,与林氏勾结,冒名顶替!”
  此言一出,激得满朝骇然。
  “满口胡言!”御史中丞神色陡然一变,眼底划过一丝阴狠,他从队列走出面朝上首行礼,镇定道:“圣上明鉴,臣八年前殿试由先帝亲试,百官为证,怎可能舞弊科举!”
  近半年来见识过圣上的手段,百官不敢轻易站队,知晓内情的大臣此刻双腿已然开始发软。
  “此乃证据!”
  京兆尹双手奉上奏疏,他声音清晰,铿锵有力道:“臣曾受林氏恩惠,在其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帮其收尾,在齐计泽前往府衙报官之际百般阻拦!不成想林氏要痛下杀手,臣于心不忍,助其逃出京都,远躲偏县!”
  “臣不但留存了当年与林氏往来的书信,臣还有人证!”他言语锋利,眼神更如利剑般直指御史中丞,“臣的人证,便是真正的齐计泽!人已候在殿外,等待圣上传召!”
  御史中丞倏然白了脸色。
  ……
  混淆身份,鸠占鹊巢,一时间朝堂议论纷纷。
  八年前与齐计泽同一届榜上有名的官员更是后怕,就差一点,被换之人就是自己了。
  “肃静!”乐福安呵止了朝上骚乱,京兆尹所捧奏疏被小太监呈送到御前,摆到圣上眼前。
  早已知晓内情,师离忱无需翻开。
  他一手撑在膝前,唇边含笑地看着诸位大臣,平和道:“爱卿们对此事,有何看法?说说,不妨事。”
  寂静之中,有一御史台的御史率先站出,自认仗义执言,肃然道:“回圣上,臣以为此事有待商榷,科举之制需验明正身,中丞大人同届学子众多,不可能人人都认错,况且殿试由圣上倾点,中丞大人殿试时是在百官面前亲笔写下的策论,又怎能混淆这状元之名!”
  第10章
  “不愧是御史台,一条心。”圣上低笑两声,意味不明道:“京兆尹,你如何做解?”
  帝王语气莫测,宛若平常的闲谈。
  京兆尹双颊赤红,高声有力地说:“臣手中有人证、物证,一应俱全,还请朱御史亲眼看看,为何独独是齐计泽被调换!”
  金銮殿上,唯有京兆尹洪亮的声音,响彻殿内殿外,“齐计泽乃寒门举子,家中了无亲眷,靠抄书卖画授课攒齐十两纹银进京赶赴春闱,路上省吃俭用走了两月,初到京都还剩四两,京都最便宜的客栈一日二钱,备齐科考用具束脩还需二两,等于他手中只剩二两,要靠二两纹银在京都住一个月,各位大人,敢问谁能做到?”
  “这……”帮御史中丞说话的朱御史,有些迟疑。
  京都价贵,又逢春闱,虽说太祖皇帝明令不许商户在春闱期间坐地起价,可那些隐藏的费用却也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