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沈晏辞这番说辞,是明摆着要把肩上的担子卸下来,落在太后身上。
  大懿的国威不过是个幌子,
  先帝既然已经派了昭淑公主去和亲,便早知晓捐毒的规矩,这个时候再谈论国威,未免有些冠冕堂皇。
  捐毒虽未臣服大懿,但每年上供的奇珍异宝、牛羊牲畜也不在少数。因为这场仗打与不打,区别只在于要不要迎昭淑公主回朝罢了。
  太后如何能不明白沈晏辞在想什么?
  他不想攻打捐毒,但也不想落个见皇妹身陷囹圄却见死不救的名儿,
  所以他要让太后来帮他做这个坏人。
  太后默然良久。
  她稳住发颤的手,徐徐啜了口茶,才握住了沈晏辞的手,语重心长道:
  “哀家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你体谅哀家。至于昭淑......哀家虽不忍心她和亲,但大懿皇室的子女,生来就肩负着属于自己的责任与使命。而去和亲,便是昭淑的使命。”
  太后眼中的失落一闪而过,很快坚定地说:
  “你既与哀家开口,哀家自然不愿叫你为难。昭淑再是在哀家身边长大,那也是不沾着血亲的养子。总比不上你是哀家的亲生骨肉。
  哀家会书信一封,让昭淑安定在捐毒过好自己的日子。如此,前朝那些老臣也再不会为着这件事吵闹下去。”
  沈晏辞闻言很是感动。
  他反握住太后的手紧了紧,垂眸恭顺道:
  “儿子多谢母后体谅。”
  这日沈晏辞走后,太后一直独处房中,连晚膳都没顾上用。
  慧莲捧着食盘入内时,见太后正坐在佛龛前闭目诵经。
  太后闻得动静,并不睁眼,只道:
  “桌上放着的是皇帝要的书信,你等下送去朝阳宫。”
  她声音有些许的沙哑,像是刚刚哭过一场。
  太后亲生的庆阳公主去得早,因而太后一直都将昭淑公主视如己出。
  今日沈晏辞这般,等同于是逼着太后亲手葬送了昭淑的未来。
  庆阳是死别,昭淑是生离。
  慧莲知晓太后心里苦,上前想要劝慰两句。
  却才开口,就见太后停下佛珠的转动,声音哀凄道:
  “慧莲。哀家又失去了一个女儿......”
  慧莲忍泪道:“太后既舍不得公主,为何不求皇上?您只要不写这封信,皇上就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名声。”
  “求他?”太后苍然一笑,“能用一个女人解决的事情,他怎么肯动用兵马?更何况他那窝囊性子,前怕狼后怕虎,哀家还能指望什么?”
  她压低了声,语气满是遗憾,“当初便是让他弟弟继位,也要比他好许多。”
  “太后也别太伤心了。”慧莲不知该如何宽慰太后,只将食盘挪近她些,又递了竹筷,
  “您午膳就没用,奴婢今日专门备了您喜欢的吃食,您多少用些吧。”
  太后瞥了一眼,
  食盘上摆放六道素菜,离她最近的,是一道整齐码放着,看上去白花花的莲藕丸子。
  太后夹起一枚咬了一口,
  方见那莲藕里头包着的,竟是满满当当红灿灿的肉。
  那肉并未熟透,隐约还能看见血丝。
  太后不为所动,只道寻常。
  一边咀嚼着,一边问:“今日所用为何?”
  慧莲低眉顺目道:“回太后,是择了出生一月的牛与鹿。选其最嫩的里脊捶打成肉糜,烹至七分熟,最为滑嫩可口。是太后喜欢的口感。”
  太后盯着筷子夹着的半枚丸子,语气淡淡,
  “这两日换了别的。红肉都是上火的吃食,噎得哀家火烧心。”
  说罢。
  筷子随意一丢,半枚丸子弹到佛像面上,覆下一层油腻,衬得佛像金身更为亮堂。
  慧莲忙将这盘菜挪远些,又低声说:
  “还有一事。当初太后答允梨儿,让她在畅音阁放了那把火,便会保全她家人一世富贵平安。
  今日梨儿做得不错,咬死了没有吐露半句。奴婢听说皇后已经派人去捉拿她的家亲,太后可要出面作保?”
  太后浑不在意道:“各人修各人的佛缘,他们的命数尽了,哀家也无能为力。”
  她低垂眼帘,口中喃喃念了句佛,旋而轻飘飘地落下一句,
  “阿弥陀佛。都杀了吧。”
  第141章 养女亲子
  畅音阁走水六日前。
  仙寿宫。
  这日赶着极晴好的日头,慧莲也给太后带来了好消息。
  “启禀太后,鄂齐大人递了消息进来。捐毒王骤然暴毙,而今新王继位,捐毒动荡,正是出兵攻打,迎昭淑公主回朝的好机会。”
  太后的母家杨家,从前在前朝颇有势力,
  若不是因着这样强大的靠背,太后也不会只用了短短十年,就从一个小小贵人,稳坐至中宫凤位。
  即便如今杨家人才凋零,有了青黄不接的颓势,但几朝扎根,他们到底也有许多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重臣。
  太后得知此事心情大好,忙催促道:
  “让那些老臣从旁劝着,再给攻打捐毒这事儿添一把火。
  当初捐毒统领西域三十六国成了气候,先帝对他们有所忌惮,才会不得以让昭淑去和亲。
  可今时今日,咱们大懿早已今非昔比,它一个蛮荒小国,还需得给什么脸面?
  大懿打得起这场仗!反倒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昭淑才是真的回朝无望。”
  慧莲笑着说:“太后放心,杨大人已经安排下去。皇上孝心,相信此事很快就会得了好结果。”
  然而这好结果,却是前朝整整论了三日,也没能定下来。
  等慧莲再向太后提及此事时,早不见前两日的欢喜,只觉为难道:
  “中书令咬着此事不放,进言捐毒本就年年给大懿上贡,虽未如同楼兰一般归降,但也算是顺从依附。现在与他们动干戈,师出无名不说,即便打了胜仗,也落不得什么好处。”
  “他当然会这么说。”太后不豫道:“这场仗要打,就得用上柳家。中书令与镇国公分庭抗礼了这么些年,眼见着镇国公起势要压到他头上去,他怎么肯?”
  慧莲怯声道:“若只有中书令一派劝阻倒也好说,难就难在都察院左副都御使也要来参上一脚。”
  “他?”太后脸色愈发阴沉,“范仲辉那个老匹夫又想怎样?”
  慧莲道:“除了中书令所言,范大人又说捐毒与大懿向来泾河不犯,骤然与捐毒开战,唯一的好处便是能迎昭淑公主回朝。可为着一个公主发动战争,闹得生灵涂炭,只是全了皇上对外的名声,反倒要惹人诟病。”
  “岂有此理!”太后勃然大怒。
  她将手中茶盏用力摔在桌上,泼得茶汤四溅,
  “他是兄长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如今眼见着我们杨家势颓,倒也学着吃里扒外那一套,扭头就去投靠了中书令?”
  慧莲手脚利索收拾着桌面狼藉,又劝道:
  “无论他投靠了谁,这件事现在已是难办。
  自从都察院御史死后,皇上并未提拔新的御史上位。
  范大人这个左副都御使虽然官职只在正三品,但而今也算是都察院的首位了。
  都察院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老祖宗又定下了规矩,言官不能因谏受刑,更杀不得。
  范大人一味阻拦,等同于整个都察院都跳出来反对皇上攻打捐毒。皇上也是为难......”
  慧莲观察着太后脸上的山雨欲来之色,愈发小心谨慎道:
  “您兄长的意思是,此事若再劝下去,反倒成了是他们要陷皇上与不义之地。
  故而......只得让太后暂且委屈,断了迎昭淑公主回朝的念想。”
  “好!当真是好极了!”太后气得声音发颤,“难怪这几日皇帝来给哀家请安,半句都不曾提及此事。现在看来,皇帝的意思,也是想让哀家舍了这个女儿?”
  慧莲无奈道:“太后容奴婢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昭淑公主毕竟不是您所出,即便自幼得太后养育,于国政而言,到底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公主,是不得什么份量的......”
  太后冷嗤道:“份量?那崇妃又是个什么份量?皇帝也并非她所生,可皇帝登基后,不照样将崇妃追封成了皇贵太妃?”
  她怒不可遏,连连拍打桌案,震得掌心发麻,
  “哀家还活着呢!皇帝这般迫不及待展示他的孝道,是急着要打哀家的脸吗?”
  慧莲低下头,嗫嚅着劝:“皇上待您也是孝顺的。”
  “孝顺什么?他要是当真孝顺哀家,那与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怎地如今还只是个郡王?连亲王的尊封他都舍不得给?”
  太后愠怒之色蕴在眉宇间,她微微闭目,支着太阳穴道:
  “当年的后位之争,哀家斗垮了崇妃,是先帝让哀家去送崇妃最后一程。
  那时是哀家亲手灌贱人喝下毒药,皇帝心里头只怕一直都惦记着哀家这‘杀母之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