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石子濯回身锁好了门,毫不意外地看着坐在箱子上的人。
  密室没有放夜明珠,因此漆黑一片,景俟坐在箱子上一动不动,就好像木雕泥塑一般。
  石子濯走过去,皱了皱眉:“你怎么熏这么重的香?”
  他应当不喜欢这种浓香才是,石子濯冷声问:“你去见了谁?”
  “你以为我去见了谁?”景俟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疲惫。
  石子濯微微俯下身,从那浓香之中嗅出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你去了牢中?”
  浓香下是水汽,水汽中是没有洗净的一点血腥。景俟从牢中匆匆赶来,囫囵洗了个澡,便赶来见他。
  “不错,”景俟说道,“我去见了景倬。”
  石子濯不知前因后果,却也猜了出来:“江山易主,景倬关在何处?诏狱么?”
  景俟道:“正是。”
  景俟到诏狱的时候,诏狱也换了主事之人。原本的锦衣卫指挥使霍参被副指挥使解昊英毒杀,对解昊英不曾设防的他就这样轻轻巧巧死在诏狱。
  另一位副指挥使栾元魁在兵变之时恰不在诏狱,逃过此劫。底下的锦衣卫千户、百户和小旗等,不归降者皆被斩杀,解昊英往日策反者众,如今也是轻轻巧巧做了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
  景俟到时,解昊英前来迎接,边走边说:“殿下,景倬已然关定,不曾用刑。”
  “本王亲自督刑。”景俟面色冷沉,他不喜欢诏狱的味道,也不喜欢即将要见的人。
  景倬被关押在诏狱尽头的刑房中,他被绑在刑架之上,只着一件单衣,披头散发,抬眼看见来的是景俟,疯疯癫癫大笑道:“好皇弟啊好皇弟!”
  景俟被请到软座之上,手边放着一盏香茶,全然不像是在牢房,而像是在戏楼之中。
  一旁有锦衣卫将浸在盐水中的鞭子拎出来,看向景俟。
  景俟微微颔首,那鞭子便狠狠抽到景倬身上,抽得他皮开肉绽,那喉头的大笑也骤然变成大叫。
  景倬哪里受过这般的苦,他双目带着恨意:“杀了我!杀了我!”
  “皇兄这样子成何体统,”景俟淡淡道,“皇家的颜面都叫你丢光了。”
  景倬想要破口大骂,但他又痛得只能发出叫喊,他却又没有咬舌自尽的决心,只能在这种钻心彻骨的痛楚中慢慢煎熬。鞭子抽开皮肉,翻卷的血肉又沾上盐水,更是痛上加痛,地上很快就落了一滩血和尿。
  寻常用刑,是要逼问出什么来,但景俟只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不发一问。
  景倬知道,他只是泄愤。
  景俟被认回皇室之时,只有景倬道貌岸然地没有对他大肆嘲笑。但谁都清楚,景倬不做这种事,只是觉得有失体统,而并非真的看得起景俟。
  先帝驾崩的时候,太子无度,底下的皇弟们早就蠢蠢欲动。景倬左右逢源,挑唆得兄弟彼此相残,他借着母族的势力,从中坐收渔翁之利。那些弑父杀兄的传闻究竟是真是假,对于景俟来说,都不重要。
  景俟只想安安稳稳度日,也想母妃和阿姐安安稳稳度日。
  但是,纵然是看似对他最好的景倬登基,也并不能叫景俟安稳度日。景倬足登九五之后的十二年里,景俟如履薄冰。
  十二年,景倬从来都没有打消过对景俟的杀心。
  所以,景俟不问。有什么好问的呢?早就明了了。
  鞭刑打得景倬几乎无一块好肉,又用拶子夹断了十指。景倬痛死过去几回,又生生痛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景俟忽然问。
  陪在一旁的解昊英回了时辰,景俟算了一算,挥挥手道:“你们下去,本王有话单独审他。”
  解昊英等称“是”,退了出去,屋中只留景俟和景倬,满屋的血气和腥臊之气熏人,景俟却不得不站起,走到那气味生发之处。
  他低声向景倬说:“陛下且忍耐一番,栾大人已然逃出生天,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你是……”景倬似乎很惊讶,但他肿胀的眼皮已经沉重难抬,只能在朦胧中看着面前的人似乎确然没有贤王那股矜贵之气,取而代之的通身的冷肃,像是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厉鬼。
  “我是石子濯。”景俟说,“戏楼杀景俟之时,却不知早被他看破,一时不察,被他调换身份,做了替死鬼。所幸陛下明察秋毫,设计将他引出城外,才叫我能在城中占了先机,在景俊和风揽月面前扮作景俟。不久之前,我在城头叫破景俟乃为石子濯,他便被杀死,如今,我就是板上钉钉的贤王,再无人怀疑。”
  景倬脑袋也挨了打,不晓得这一通弯弯绕绕他懂是没懂,只是见他好似想笑,却咳出了几颗断牙来。
  景俟又说道:“陛下,你叫我杀贤王,我也算办到了。先前许诺我之事,不知何时兑现?”
  景倬哪里知道许诺了他什么事,唇齿动了动,发出一声嘶哑的:“何事?”
  景俟没有直接说什么事,而是从头慢慢说起:“怀靖侯恨贤王坏了他的纳妾宴,向陛下进言贤王意图谋反,给陛下递了杀贤王的刀。但这把刀太钝了,陛下便叫锦衣卫差我去贤王府中给贤王制造谋反的证据——若是找到了密道,便在密道中放入通敌书信,若是没有密道,便挖出一个密道来。可惜,敌人的动作太过迅速,我入府不过几日,陛下便发觉了风揽月要反之事,而贤王与之勾结,杀他就是断敌人一臂,故而陛下铤而走险,诳贤王去戏楼杀他。陛下,我的父母被贤王设计杀死,陛下要杀贤王,我是最好的刀。”
  这一串话说出来,景倬都没有反驳。景俟心中便更加了然。
  “最好的刀杀了人,也该有个宝珠镶嵌的刀鞘吧?”景俟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燕鹏举被景俟废了,不堪大用,栾元魁识人不清,被解昊英摆了一道,只有我成了事——陛下,东山再起之事,不该我为统领么?”
  他话说得十分不客气,便是笃定景倬无法拒绝。景倬也确实没有办法拒绝,事情走到山穷水尽之时,眼前的“石子濯”正是叫峰回路转之人,景倬焉能不重用?
  “好……”景倬气若游丝地说,“只要……你就是一人之下……”
  他的一些词句听不清楚,但景俟已然明白了话中之意。
  景俟微微一笑:“陛下,我信您千钧一诺,可燕鹏举和栾元魁不会信啊。”
  景倬一句三喘地说:“朕有个信物,就在……”
  “就是这东西?”石子濯看着景俟掌中的钤印,问道,“藏得隐秘,旁人决计搜不出?”
  “不错,”景俟道,“景倬说,这东西绝无仅有,是真正的见印如见人。”
  石子濯没有再看那钤印,黑漆漆一片里,他毫不避讳地将眼神落到景俟的面上:“小心些。”
  “放心,”景俟此时的语气中才带着点笑意,“死不了。”
  石子濯陪他一起坐在箱子上,都没有说话。石子濯没有问景俟如何得知“怀靖侯恨贤王坏了他的纳妾宴”云云的,景俟也没有问石子濯为什么打了他一掌,致使两人身份互换。
  ——石子濯那一掌,算得恰好,能叫人暂时闭气,却并非真死。他将南宫土引开之后,到南宫土唤人去处理贤王的尸首之前,足够景俟醒转过来。
  之后,景倬的心思都在石子濯身上,南宫土发觉贤王的“尸首”不见了,以锦衣卫的行事风格,自然不会立刻“上达天听”,而是暗中掘地三尺,也要在景倬发现之前,将贤王真正杀死。
  但恰好,那个时候,栾元魁就得知了景倬打算杀景俟的消息,他便也不再查究竟是谁杀了杜介,而是直接将此事栽到景俟身上——也算歪打正着。有了这个罪名,再按些谋反叛乱的罪证,贤王之死就是景倬大义灭亲。
  而贤王没死。
  锦衣卫又怎么能不慌乱?再后来,风揽月起事,京城更是大乱,锦衣卫叛的叛、降的降、死的死、散的散,就更没有人在乎过去的事了,没人再去追究究竟是谁杀了杜千户,也没有人去追寻贤王究竟是生是死。
  石子濯在向景俟胸口拍出那一掌的时候,就设想过了,京城即将大乱,假死而走的贤王恰恰是最安全的。所以,他虽然带着想要叫景俟尝尝计划被打乱的感觉的私心,但终究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乃是——引开景倬的注意,在明处现身之人,才是更加危险的。
  景俟在城头出现,又将这种危险引到了自己身上。
  他们都把较为安全的处境留给了另一个自己。
  就在这暗室中偷得一时半刻的平静,听着彼此如出一辙的呼吸,然后心照不宣地站起,擦肩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石子濯要进城,在暗处盯着燕鹏举,看看究竟还有谁贼心不死,妄图和燕鹏举一同营救景倬。而景俟要往城外去,找到出逃的栾元魁,用钤印换他的俯首听命。
  没有人会一直待在暗室——天就要亮了。
  第53章 前尘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