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季殊归知道这一计已然毁了,强颜欢笑道:“怀靖侯同王爷开玩笑呢,还请诸位回去吧,品诗要开始了。”
  燕鹏举鼻腔中发出一声巨大的“哼”,拂袖怒气冲冲往回走,其余跟来的人也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石子濯伸手把景俟微乱的衣襟理正了。
  季殊归又是失望又是羞恼地瞪了石子濯一眼,景俟有些吃味,跟石子濯咬耳朵:“啊呦,跟你撒娇呢,不去哄哄?”
  石子濯早知他拿这种飞醋当情|趣,轻描淡写说:“真哄了你又不乐意。”
  “你还打算真哄?”景俟咬牙切齿,“怎么哄?”
  石子濯似笑非笑,身子靠向景俟,手臂伸过去摸了摸景俟的背,像是半个拥抱:“好殿下,别生气了——这么哄。”
  景俟“哼”了一声,像是不吃这一套,但微微勾起的唇角又出卖了他。
  诸人又在席间坐定,季殊归心中仍旧惴惴不安,但他还要强撑着说道:“诸位已然作好诗词文章,如此便将宾客名册发与诸位,本府管家将贵客诗词文章一一念来,请诸位在名册上勾出最佳与最不佳者。”
  侍从们便将名册分发下来,因着石子濯乃是景俟带来,并不参与其中,二人只得了一本名册。石子濯和景俟肩并肩去看那名册,他的视线掠过前头几位的名字,目光落在了一个似乎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名字上——月重。
  石子濯心中一凛,这位新贵乃是武将出身,没听过他有文名,季殊归邀他过来,究竟为何?
  石子濯不动声色地打量在场诸位,但由于当中那棵冰雕梅树,很多人的面容遮遮掩掩,并不能够看到。
  就在石子濯张望之间,季府管家先来念景俟所作诗词。可是,景俟借着酒劲写的草书难以分辨,管家不由犯了难。
  管家也不敢直言问贤王究竟写了什么,犹豫说道:“这……”
  石子濯便道:“我来念吧。”
  管家如释重负,将纸张交到石子濯手中。
  景俟所作乃是一首七言绝句,前二句乃是直接用他三岁时咏梅诗的前两句,正是那首咏梅诗让他有了神童的名号。而后两句乃是景俟新作,笔锋一转,竟然将前两句所赞梅花高洁全然推翻,竟骂此梅看似冰清玉洁,谁知内中蠹虫暗生!
  石子濯读罢,满座哗然,纷纷猜测贤王这指桑骂槐,究竟谁是那个槐树?
  季殊归面色惨白,这冰梅乃是他家所雕,景俟这简直就是指着鼻子在骂他!
  季殊归本就因着不曾完成锦衣卫所交待的任务而心惊,如今确然知晓失了景俟的信任,又是雪上加霜,他坐在椅子上,却觉得天旋地转,竟然就此昏了过去。
  季殊归不知自己昏了多久,只听得侍从焦急地在耳畔连声唤“公子”,季殊归才慢慢醒转,听得管家继续念旁人的诗词,想来并没有许多人发现他的失态。
  但坐在身旁的贤王定然发觉,季殊归又是羞愧又是着恼,竟然不敢再去看景俟的眼睛。
  就在季殊归昏迷之时,石子濯低声问景俟:“你现下就同他翻脸,是有后手?”
  “难道还要他再勾引我一次么?”景俟凉凉道,“本王已然忍够了。”
  石子濯明白了。景俟要走明路,和那些不对付之人撕破脸皮,一则叫人轻视他,以为他乃是个冲动气盛的莽夫,二则就是要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他身上来。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暗处的石子濯。
  但是,一个没有倚仗的靶子,那就是靶子而已。景俟必定另有倚仗。他的倚仗是什么?
  石子濯思忖之间,全部宾客的文作已然读完,石子濯眼见着景俟毫不谦虚地在自己名后画了个圈,又在燕鹏举名后打了个叉。
  石子濯心道:以票数来定头名和末名,那么大多数人必定有私心,不是当真按照文作好坏来投。季殊归打得好算盘,这样一来,就能看得出谁和谁较为亲近,谁又和谁不太对 付。他大费周章做这些事,恐怕并不是为了他那个户部尚书的爹。那还能是为了谁?
  管家开始唱票,景俟和石子濯都有些兴致缺缺。最终,头名乃是某一年的状元所得,他起身作揖,连连称谢。
  景俟虽然身为贤王,坐在最高位次,但也知晓他做的诗本就开罪人,旁人宁愿得罪贤王,也不敢得罪同僚。而若是给贤王末名,又太过刻意,因此唱票之中,只有一人在贤王名后打了叉。
  管家大声道:“这最末一名,乃是——”
  他顿了顿,说道:“月重月将军。”
  石子濯正要瞧瞧这月重长什么样子,忽听院外一阵尖声惊叫,有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手脚发软地跪倒在季殊归身边。
  景俟离得近,他听见小厮控制不住声音发抖:“公、公子……花园中发现了一颗、一颗人头!我瞧着竟是杜千户……”
  季府小厮认得杜介的脸,这就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季殊归悚然酒醒,方才那些五味杂陈的情绪全都变作了惊恐:“怎么会在府中!”
  “小人也不知啊……”小厮攀着软座的扶手,却半天站不起来,“公子,你,你,你别去瞧了,那人头实在可怖——呕!”
  他后知后觉发出一声巨大的干呕声,惹得本就不明就里的宾客纷纷出言问季殊归发生了什么。
  季殊归的脸上几无血色,管家搀着他站起来,季殊归勉强说道:“诸位稍安勿躁,我去看看就回。”
  有好奇的宾客想要过去看看,却被季府下人拦住了,也不由摆起架子来,宴席乱作一团。
  景俟好整以暇地抚着手炉,石子濯也八风不动地坐在他身旁。
  一片嘈杂声中,景俟轻声说道:“你我打个赌,栾元魁多久到此?我赌三盏茶的时间。”
  “一炷香。”石子濯道,“赌注呢?”
  景俟声音带笑:“赢家可叫输家做一件事,使不使得?”
  “好。”石子濯说,“你可莫反悔。”
  景俟却道:“是你输面更大,栾元魁当还在王府查案,从王府快马加鞭到这里,正是三盏茶左右。”
  石子濯也笑了一声:“殿下莫要托大,你怎知栾元魁不在附近?”
  景俟一点就通:“你是觉得,既然他叫季殊归给我下套,又怎能不在近处以备不时之需?”
  “不错。”石子濯微微颔首。
  景俟的目光投向院门之外:“那就要瞧瞧,究竟你我谁猜得中了。”
  院门之外,季殊归看了一眼那个包裹在冰块之中也拦不住腐烂的头颅,就背过身来捂嘴干呕起来。
  他呕了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谁先发现的?在何处发现的?”
  有一个侍女上前道:“回公子,是我先发现的,这首级在车马院的角落里,被花木掩映着,我瞧见一匹马不住往那边嗅闻,觉得不对劲,方才去瞧了瞧。”
  这侍女说话条理清晰,面色镇定,一点受到惊吓的样子都不曾有。季殊归觉得她有些古怪,便问:“你难道不惧怕么?”
  侍女摇摇头道:“不怕,我爹爹是屠户,更可怕的我也见过。”
  季殊归闻言打消了一些疑虑,又觉得那些牲畜的尸体和人的尸首终究有所不同,不该见到人的头颅也如此镇定才是。但他没有立时刨根究底,而是给管家使了个眼色,叫他留意这个侍女。
  季殊归问管家:“请栾大人来了么?”
  管家道:“这就去请。公子,这些宾客已然有些不满,若是强留,恐怕对公子和老爷都不好啊。”
  “留到栾元魁来,”季殊归下定决心,“今日已然毁了,不在乎这一点。催一催栾元魁,他来了,就叫他看着办。”
  管家领命去了,季殊归也不敢再看杜介的头颅,又不想回去面对宾客的盘问,便在游廊美人靠上坐下。
  他坐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不对劲来,招来那侍女问道:“你既然是在车马院中发现头颅,为何它又出现在这个院中?”
  侍女道:“我急于向公子禀报,惊慌之下,托着头颅就来到了此处。”
  她口中说着“惊慌之下”,却全然看不出惊慌之态。季殊归愈发认定此人绝非善类,警惕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院中的?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侍女不卑不亢:“回公子,我叫梅香,乃是老夫人院中人,平日也不过打点老夫人的花草,并不怎么到别院走动,因此公子不认得我。”
  “既然不到别院走动,怎么会到车马院中?”季殊归抓住蹊跷之处,质问道。
  梅香仍旧不慌不忙:“容公子听我细细禀告。老夫人养的兔儿不肯就食,便差我取些糠来试一试,但新一批糠刚倒到马槽之中,因此就到车马院中来了。”
  “一派胡言!”季殊归道,“兔子和马吃得怎么能一样?”
  梅香波澜不惊:“正是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兔子死了好。我也是遵从老夫人的吩咐,公子莫怪。”
  季殊归挥挥手,他的侍从心领神会,退下去找老夫人求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