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女人?女人知书达理相夫教子足够了!”
  苏蔓倒想起来了,忽而问她:“您女儿是谁。”
  “她叫铮铮。”
  “不认识。”
  对方气得伸手敲了一记苏蔓的脑袋,苏蔓吃痛嘶了一声,龇牙咧嘴表情生动。
  “这是她小名,大名沈鹿,小鹿的鹿!”
  苏蔓不觉得惊讶,倒觉得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暖流,听到这个名字平白无故也美滋滋起来。
  “铮铮?哪个铮?”
  “铮铮傲骨的铮,是我给她取的名字,我希望她这一生都铮铮昂扬,挺拔向上。”
  “铮铮……铮铮……”苏蔓轻念这个名字,很是喜欢。
  “听您这个语气,那您现在是对我不满意啦?”
  她对苏蔓没好气,撇着嘴神情倨傲:“不满意不满意。你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自私自利满嘴歪理。只顾自己享乐,不念父母家人,脾性娇气,还爱顶嘴,没一处柔顺,没一点女人样子。”
  苏蔓笑起来,一点也不恼:“阿姨您这算是真的了解我了。”
  对面的女人突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她慢慢地,深深叹出了一口气。
  “但她喜欢,我就没办法。她说等认定了一个人,就带来给我看,可我没来得及,但现在也不晚。”
  苏蔓听得云里雾里的,听不明白这些话,倒是有些困了,揉揉眼睛。
  “她从小贪凉,冬天手脚冰,性子急起来总和能别人吵架,七分小聪明三分死脑筋,很粘人又很胆大,却也总因为善良被人欺负。”
  她俯身过来,身上有烛火和檀香木气息,手指虚空抚着苏蔓的脸,像是在描摹每一寸线条记住她的五官。
  “既然她带你来了,你也是我的女儿了,我怕你们两个小女孩过得不好叫人欺负。但我看你心眼也不少,嘴还不老实,有点脾气是好事。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苏蔓在梦里也困得睁不开眼睛,拼命揉也看不清对方的脸。意识越来越混乱了,对面的人身影也越来越淡了,她哼哼唧唧地说:“阿姨您是在夸我吗?”
  身影消散了,徒留一抹淡淡的水雾般的影子,那影子仍然是抚摸着苏蔓的形状,像是妈妈屈膝弯腰赞美孩子的样子。渐渐地那一团水雾也蒸发不见了,苏蔓听到那声音仍回荡耳边,一字一句清晰。
  “你们以后要常来看我啊。”
  苏蔓忽然心里溢出一点酸涩,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而后她醒了过来,耳边却仍回荡着最后那一句话。
  这感觉竟然像是想哭,可是为什么呢?她坐起来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久睡之后的脑袋晕晕乎乎的。
  沈鹿从身后抱住了她,这才让苏蔓确认了自己是在现实而非梦境,她趁记忆尚且清晰把梦中的部分对话转述给了沈鹿。
  苏蔓并不觉得怕,只觉得这梦回味无穷,她从未侃侃而谈和他人描述自己是个怎样的人,而梦的余味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温柔绵密的母爱。
  苏蔓亲亲沈鹿的脸,抱住她瘦削的肩胛骨轻轻拍着,单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手指缠进发丝里轻柔地安抚着。
  “铮铮?”
  “……你知道我的小名?”
  “你怎么没告诉过我你的小名叫铮铮呢,好听,可爱,这是妈妈给你的祝福和希望。”
  “不是……”沈鹿表情惊恐,“妈妈这都跟你说啊?虽然是妈妈,但是……这让我以后还怎么相信唯物主义社会主义科学发展观啊呜呜呜呜。”
  第52章
  西园陵墓。
  现在不是扫墓时节,今天又下起了雨,整个陵园显得寂而肃穆。黑色墓碑在雨水的冲刷之下水光涟涟,墓碑上描金文字就格外显眼。
  绿径上远远行来两个身影,她们共撑一把透明的雨伞,个子稍微高一点的黑衬衣女人擎着伞,单手牵着穿白色外套的女人。稍矮些的她怀里抱着一大束百合,把她的脸都挡得严严实实。
  沈鹿妈妈安眠在这里,沈鹿答应过妈妈,会带自己认定的人回来给她看。
  山高路陡,苏蔓想把花抱过来,沈鹿不肯,因为这样就没办法牵苏蔓的手了。终于走到山腰中间,两个人的裤脚和鞋子都已经湿透。
  苏蔓将带来的百合放在墓碑前,看到上面的名字是:柳烟,和梦里温婉端庄的形象很是相配。
  除了花还有绿豆糕和草莓,细心裹上保鲜膜来防雨,这是妈妈生前最喜欢的糕点和水果了。
  原本以为会涕泪俱下的场面并没有发生,沈鹿沉默地站在墓碑前,只听得到雨点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像是从前妈妈疾风落雨般的唠叨。
  下雨挺好的,下雨至少让整张脸都看起来湿漉漉的,眼泪混在雨水里也看不出来。
  苏蔓深深鞠了一躬致意:“阿姨好,我是苏蔓,蔓草的蔓。”
  梦里说的话原样说出来,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或许人死之后真的有一个平行的世界,偶尔和现在的世界交错衔接。
  她正身以后看沈鹿,见她咬着嘴唇,牙印都咬出来了,神情是受伤且倔强的执拗。
  四年前,因沈鹿辞职取向被公开的事情,和父母的关系彻底闹僵,他们没日没夜上门来质问沈鹿,密不透风的施压让沈鹿几近崩溃,但这些并不是让当时的沈鹿消极枯萎的主要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那期间柳烟查出了乳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彻底扩散了,她生命的最后两个月是沈鹿在医院里陪她度过的。
  可想而知,那是人生中无限阴霾的一段时光了。
  “在那之后,我和爸爸也有了隔阂,我们一见面就会大吵,两败俱伤关系破裂。他不愿意再和我见面,要我认错改正才可能原谅我。他始终觉得,因为我的任性妄为才气得妈妈生病,我是不孝的女儿……我是杀了妈妈的凶手。”
  凶手。这个词让苏蔓浑身一凛,这对于沈鹿而言更是插在身上的一把刀,四年了都没有拔出来的一把尖刀,她拖着鲜血淋漓的身体一直走到现在,让刀子和血肉长在了一块。
  沈鹿在竭力控制自己哽咽的声音:“理性角度上来说,我知道乳腺癌的发病和短期内的刺激并非绝对关联,但是我也一度自责,如果没有因为我的事情,妈妈心情愉悦一些,是不是恶化就不会那么快,或许妈妈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苏蔓知道现在不是打断沈鹿说话的时机,她需要把委屈和自责都宣泄出来,于是她静静地听。
  “我想,妈妈还是在生我的气的,不然怎么会……这么久了也没有托梦给我过。我……从来没有……梦到过妈妈,一次都没有。”
  妈妈一定是还在恨自己的,沈鹿想。
  眼泪又蓄满了眼眶,沈鹿忍住不想让它落下来,她抬眼看着苏蔓,小鹿般的大眼睛里全是水光。
  “姐姐,是我把你骗过来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梦,我都还没想好用什么理由让你来看妈妈。”
  苏蔓只是沉默和她对望,身体却是翻江倒海的气血翻涌。沈鹿交睫的一瞬,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全都簌簌落下来,像是荷叶上的露珠大颗大颗滚落,沈鹿把脸别过去,不想让苏蔓看到自己的脆弱和狼狈。
  然而苏蔓心都被一双手揉皱起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拥有那么强烈的冲动,想要用双臂紧紧拥抱眼前的这个女孩,直到那些露水般的泪珠都滚进苏蔓的胸腔里。
  雨伞啪一声突然歪斜到了地上,是苏蔓松开了撑伞的手,她单手狠狠将沈鹿的腰揽了过来。沈鹿猝不及防地跌进了苏蔓潮湿温暖的怀抱里,她们在大雨里紧紧相拥。
  雨水兜头浇湿了两个人,头发和衣服都软塌塌黏在了皮肤上。沈鹿被苏蔓抱在怀里,从未被箍得这么紧过,她感受到苏蔓此刻身体里流淌出来的浓烈的爱意,那是几乎可以蒸发掉周身雨水化为水汽的热烈,是内敛克制的苏蔓难得的冲动和失控。
  神奇的是,雨水在这一刻收敛势头变成了绵绵细雨,地上的雨伞积了一小汪雨水倒映着两个人影。
  “铮铮,听我说。”苏蔓用湿漉漉的脸颊蹭着沈鹿耳朵,像小动物一般互相舔舐耳鬓厮磨。
  “梦里妈妈问了我很多问题,每一个问题都为了想要更多了解我,她想知道她的女儿正在被怎样的人继续爱着,如果她还生你的气,她何苦在意我这个陌生人。”
  “……嗯。”
  “她首先接受了我的性别是女人,然后再接受了我是苏蔓,这已经证明了她其实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她只是很担心你接下来的人生有没有人关照,是不是会孤零零地受苦。”
  “她在意的,是她唯一的女儿失去了妈妈,她的铮铮在这个世上还快乐健康吗。”
  “……真的吗姐姐。”
  苏蔓迫使自己的身体和沈鹿分开一些,擦掉她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认真看着这张皎白晶莹的脸。
  “万一妈妈有且只有这么一次托梦机会,怎么筹谋都是见我更划算,你不觉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