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九岁那年,长兄吃汤圆噎死。
  母亲自责不已,悲悔交加,几近疯魔。
  他悄然埋葬长兄,扮成长兄的模样,哄骗母亲说他活过来了。
  母亲信以为真,慢慢好了起来。
  从此他一人分饰两角,一边做自己,一边扮长兄。
  “长兄”习武,他习文。
  母亲望子成龙,他考完武举考文举。
  一不小心集文臣与武将于一身。
  因怕露馅,他考上状元后就请旨外放,到小地方当知县,“长兄”以不想离胞弟太远为名,去了邻县当县尉。
  山高皇帝远,上司也离得远,他这个县太爷平日在不在衙门没人知道。
  反正状纸照接,案子照审,政通人和,只是县太爷不露面,一切由师爷主持而已。
  有游隼帮他即时传信,传递决策易如反掌。
  就这么一路糊弄,从知县到知府,直到官拜丞相。
  地方官可以随便糊弄,丞相可是要天天上朝的,他不得不安排“长兄”战死。
  这枚玉佩,是在“长兄”战死之前遗失的。
  彼时他诱敌深入,被一个参将出卖,中了敌军埋伏,死里逃生,晕倒在距离乌城二十多里的河谷里。
  再次醒来,已是三天后。
  身上的伤包扎好了,烧也退了,人躺在乌城一间破庙里。
  佩剑和长弓都在,唯独不见了荷包和随身玉佩。
  本以为是逃亡途中遗失了,却原来……
  他看着眼前身穿素衣,鬓簪白花,一脸哀戚的娇俏女子,心想救命之恩有待考证,但——
  相处了大半个月?
  两情相悦?
  临别赠玉,让她等他风光迎娶?
  还能再瞎扯一点吗?
  冯清岁见对方捏着玉佩半晌没说话,心里略忐忑。
  她刚才这番话,没有什么漏洞吧?
  虽然救治时间拉长了点,感情无中生有了点,但纪长风战事繁忙,应该没时间写家书,纪家人理应不知他受伤之事,也就不可能知道相关细节。
  她想了想,加了句:“丞相若是不信的话,妾身可以描述一下他的独有体征……”
  独有体征?
  纪长卿脸色一黑。
  这女人该不会……
  他捏紧玉佩,开口制止:“不必。”
  “这枚玉佩是我和长兄出生前,父亲亲手为我们雕刻的。”
  “我和长兄向来玉不离身,他既然将玉佩送给你,足以说明你们关系匪浅。”
  她这是……过关了?
  冯清岁松了口气。
  “那我们这就择日拜堂?妾身一介孤女,无父无母,亲事不必大办,到祠堂走个仪式即可。”
  纪长卿:“……”
  放着好好的救命恩人不当,非要当寡妇,到底图什么?
  “姑娘贵姓?”
  “妾身姓冯。”
  “冯姑娘,”纪长卿正色道,“你是家兄的救命恩人,我们纪府如何能恩将仇报,让你和家兄结阴婚?”
  “你若想成家,纪某可以给你找个良人,置份嫁妆,让你风光大嫁。”
  冯清岁咬唇,右眼憋出一滴泪。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见识过纪将军这样顶天立地的伟男儿,妾身如何看得上那些凡夫俗子?”
  “罢了,妾身出身卑贱,贵府不愿接受妾身也很正常。”
  “妾身这就回乌城,给将军刻个牌位,守着牌位过日子便是。”
  纪长卿:“……”
  有过救命之恩的未婚妻从一而终,想守寡当贞妇,纪氏却连门都不给人家进?
  真要由着她这么做,传出去,纪氏的名声也要不得了。
  他叹了口气:“守寡的日子不好过,冯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何必上赶着当寡妇?”
  冯清岁:“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为将军守寡,妾身甘之如饴。”
  纪长卿:“……”
  冯清岁越是坚持,他越是怀疑她的来意。
  难道那些视他为眼中钉的世家,在刺杀屡屡失败后,决定换一种花样对付他?
  比如找个美貌女子给他当寡嫂,再构陷他悖逆人伦,私通寡嫂什么的。
  就在这时,母亲身边伺候的大丫鬟春云面色慌张地冲进厅堂。
  “二爷,老夫人被桂花糕呛住了!”
  他脸色骤变。
  立刻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厅堂,直奔内院。
  见母亲双手抓着脖子,嘴唇和指甲一片青紫,福嬷嬷在一旁慌乱拍背,多年前的场景重现眼前,手脚一片冰凉。
  尚未做出反应,一道纤细的身影从他身侧掠过,冲至母亲身后,一把推开福嬷嬷,双臂环住母亲腰部,抱着她向后冲击。
  认出那是冯清岁,他呼吸一滞。
  来不及思考这女人怎么跟进了内院,便要上前制住。
  却被对方带来的胖丫鬟张臂拦住去路。
  “小姐正在救人,请勿打扰。”
  救人?
  分明是杀人!
  “放肆!”
  纪长卿怒不可遏,伸手扯住胖丫鬟手臂,要将她扔到一边……一扯,二扯,三扯,竟没扯动?!
  错愕之际,母亲“啊”一声吐了喉中东西出来。
  冯清岁松开环抱的双臂,扶她到椅子坐下。
  胖丫鬟退到一边。
  “娘!”
  纪长卿大踏步上前。
  “您感觉怎么样?”
  “娘没事了。”
  戚氏咳了几下,脸色缓过来,扭头看向冯清岁。
  “多亏这位姑娘,不知姑娘是?”
  纪长卿暗道不好,冯清岁却已开口:“妾身乃纪将军的未亡人。”
  第3章 两次死亡
  戚氏怔了怔。
  “长风的……未亡人?”
  冯清岁点头,把先前跟纪长卿讲过一遍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我方才正和二爷商量抱牌成亲的事呢。”
  她一副纪长卿已经应承此事的口吻。
  纪长卿:“……”
  “原来你还救过长风。”
  提起纪长风,戚氏眼底掠过一抹哀恸。
  “可惜他还是把命丢在战场上,白费了你的一番心血。”
  “怎么会白费?长邑那一战,若没有将军,哪能打得蔡国鼠窜狼奔,今后二十年都不敢侵犯熙国边境?”
  冯清岁一脸与有荣焉。
  “熙国百姓会铭记他,后人会敬仰他,他会永远活在人们心中,流芳百世。”
  戚氏喃喃:“永远活在人们心中吗……”
  “是啊。”冯清岁点头,“我听师父说过,人有两次死亡,一次是停止呼吸,一次是被所有人遗忘。”
  “一个人就算停止了呼吸,只要世上仍有人记住他,他就永远不会消失,永远存活于世。”
  说完她忽然想起姐姐,眼角顿湿。
  戚氏听着这话,在胸口盘旋多日的郁气尽皆化为泪水,奔涌而出。
  含泪笑道:“你说得对,长风他还活着。”
  福嬷嬷递给她一张帕子。
  她接过来,见冯清岁脸上也淌着泪水,抬手帮她拭去。
  “能遇到你这么有情有义的姑娘,是我们纪家的福气。”戚氏叹了口气,“不过你这么年轻,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就别守着牌位过日子了。”
  冯清岁摇头,“我生是将军的人,死是将军的鬼,这辈子除了他谁也不要。”
  “听我的,别犯傻。”
  戚氏苦口婆心。
  “这条路我走过,知道有多苦,要不是有两个孩子傍身,我也熬不住。”
  “您既是过来人,当明白我的心情,我恨不得随将军一起走。
  只是想到他说自己最遗憾的,就是和您聚少离多,未能侍奉一二,才找来京城,好替他尽一尽孝,让他了无遗憾。”
  冯清岁低下头来,哽咽道。
  戚氏悲从中来,抱着她嚎啕大哭。
  哭了半晌,抹泪道:“好孩子,那你就留下吧,我这就翻历日,选个好日子……”
  “咳咳——”
  纪长卿眼看着不到一刻钟时间,冯清岁就和他母亲从素不相识到交心,对她的忽悠本事又有了新的认识。
  心中倍加警惕。
  “娘,冯姑娘救了长兄,又救了您,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怎么能恩将仇报?结阴婚是要毁人家姑娘一辈子的,您还是认她为干女儿吧。”
  “我不要给谁当女儿!”
  冯清岁下意识道。
  说完才反应过来,委屈万分地看向戚氏。
  “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我生不能和将军同衾,只盼死能和将军同穴,伯母难道连这点念想都不肯给我吗?”
  戚氏守了半辈子寡,心心念念的,何尝不是生同衾死同穴,闻言狠狠剜了自己儿子一眼。
  “你身边连坐骑都是公的,如何明白女儿家的心思!她要给你大哥守寡,又不是给你守寡,你管那么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