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祝安津换上了那套西装,祝憬因为常年病弱,身体偏瘦也偏矮小,好在他在福利院里的营养也跟不太上,身材只比祝憬高大了一点点,正好能穿上,但是就不再能往里面套更多的衣服御寒了。
  那天晚上祝宅里的人很多,一堆有权有势的先生带着自家贵气的少爷小姐,庭院太冷,祝安津全程缩在开了暖气的祝宅大厅角落里,穿着那套看似合身的西装,脚下却踩着一双毫不搭配的脏运动鞋。
  像是披着虎皮的狐狸,偏偏遮不住真实的尾巴,格格不入。
  那些精明的企业家、商人相互攀谈,祝安津在大厅的角落里闷不做声地站了几个小时,想要回地下室,却因为这次宴会,佣人们把通向地下室的走廊门给锁了起来。
  他于是只能干巴巴地站着。
  直到突然有一个高他大半个头的男生走到了他的跟前,在那双皮鞋进入了他低垂着的视线时,一只手同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祝安津抬起头,看见男生染着一头张扬的红发。
  那个男生在看清他的脸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眼睛眨了又眨,然后抽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声音被手指挡住了,依旧听着不小:“我还以为你只是皮肤白了点儿,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你化妆了吗?”
  他完全自来熟地又伸手摸上了祝安津的脸,在祝安津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手指在他的眉毛上蹭过,然后是眼窝,又落在了他嘴角的那颗痣上:“你的痣是画的吗?”
  他蹭了蹭,发现没蹭掉,再看自己的手指,干干净净,一点儿颜色也没有。
  “你是哪家的?你是新来的吗?”
  他说的“新来的”,是指他们祝姝明的集团总部那一片区的新晋公司,祝安津却以为只是字面意思。
  他对这富人区里难得的热情感到有些手足无措,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人又问:“你是哪家的?”
  祝安津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仍旧不作声,依旧看着人。
  他深黑的眼睛在壁顶的明黄璀璨的灯光下透出了青褐色,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浅色的阴影,唇抿着,分明面无表情,却有勾人的样子。
  男生被他盯久了,就和手脚失控了一样,又抬起手,慌张地用手背贴自己的脸颊:“你说不来话吗?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脸红了吗?”
  祝安津这次能回答了:“没有。”
  那男生有笑了:“哇,你的声音也好好听。”
  祝安津终于是动了下,他的视线越过了男生的肩膀,看见了不远处的祝憬。
  祝憬正目光冷沉地盯着他。
  显然,看起来这位在祝宅里几个月和他毫无交集的少爷,此刻对他有什么意见。
  还没等他思考出来这意见到底是什么,祝憬已经抬脚走过来了。
  “苏大少爷。”
  随着他的声音起了,祝安津面前的红发男生回了头,声音更是热情了,显然两人的关系还不错:“祝憬,你犯什么毛病在这儿叫我少爷!来来,给你介绍一下,我新认识的朋友。”
  他把祝憬拉到了祝安津面前,还要开口,声音卡住了:“呃...暂时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祝安津。”
  祝憬替他补全了介绍:“是我妈在孤儿院领养的。”
  苏九言的脸色显然是僵滞了一瞬间,而后表情变得不再自然,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是他啊。”
  祝安津大概能猜到他为什么会这样。
  估计也是知道他被祝姝明领养来,是给祝憬换心脏用的,活不了多久了。这么多个月过去了,他自己其实也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倒是没想到,祝姨挑了个这么漂亮的。”
  祝憬对苏九言口中的“漂亮”不置可否,只是温和地看向了祝安津:“祝安津,佣人都在厨房,你能帮忙去庭院后面搬一箱水果回来吗?正好可以当餐后的点心。”
  冬天的室外是天然的冰箱,各种水果放不下冰箱的,就都存储在了庭院后面划分出来的区域。
  这还是祝憬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和他讲话,平时祝憬都当他是透明人,每一次看见了都只是忽视:“要什么水果?”
  “车厘子或者草莓吧,箱子不大,你好搬。”
  他话里还带着全面的贴心。
  祝安津对他的一反常态没想那么多,只以为他是想要展现主人的身份而使唤自己,应下了。
  他去了庭院后面搬了水果,发现车厘子的箱子是最大的,于是选了一箱草莓。
  往回走的时候,祝宅院门出来了搬着椅子的佣人,大概是要在庭院布置休息空间,几人横着迎面过来了,祝安津只好往边上靠,靠近了庭院里的游泳池,毕竟在祝家,他的地位是连佣人都不足的。
  平时到了冬天,游泳池都会关上,但是为了宴会好看,前几天佣人专门打扫,换了水打开了。
  他们错身而过,一条椅子腿径直顶上了他的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椅子整个用力抵住了他的肩膀一推,他就掉进游泳池了。
  冰冷刺骨的水瞬间就把祝安津穿透了。
  水池有一米五的深度,祝安津刚到一米七,只是能出头的高度,又不会游泳,还被西装束缚了手脚,他在水里扑腾了半天,像狗刨一样挣扎,可算是抓住了游泳池光滑的边缘,站住了脚。
  站稳了没有生命威胁了,身体才来得及给大脑传递温度的信号,寒冷使得他整个人瞬间在水下颤抖哆嗦,皮肤像是被扎入了无数冰碴一样刺痛。
  他几下扒拉着脸上的水,终于能睁开眼睛了,那几个佣人已经放好了椅子,回到了院门口,有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是也没有出声,径直进了宅。
  祝安津就知道这群人是故意的了。
  平时都忽视他的这些人突然也开始对他使坏,联想到了祝憬刚才的一反常态,他才反应过来,祝憬并不只是要使唤他。
  那远远的一眼冷沉,的确是对他意见颇深。
  才几分钟,祝安津就在水下冻得失去知觉了,他泡在冰水里的手脚开始发热,是失温的前兆。
  他只得迅速先把满池散落的草莓捞起来,再准备爬梯子上岸,好在都有塑料盒成套包装着,也没有花他太多的时间。
  刚要上岸了,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脸落进了水里,激荡起混乱的波纹,又溅了他一脸的水花——是一个烟盒。
  祝安津抬头,看见了二楼高空抛物的男人。
  今天祝宅来了太多少爷,他一个都不认识,也都没仔细看,这个男人的脸却在此刻清晰地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男人迎着黑暗,背后房间明亮的灯光照映着轮廓,在他的发丝肩膀和面部边缘都蒙上了一层橘黄色,显得人的肩膀格外宽阔,面部是模糊的,却依旧无法阻挡五官恰到好处的优越。
  祝安津那时就觉得自己一个有轻微脸盲又记忆更迭迅速的人,恐怕十年二十年后再见到这个人,都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男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不算大,有点沉,堪堪能让他听清楚:“帮我捡上来。”
  他吐了一口烟,祝安津没看清楚有没有烟,总之有那样一个动作。
  祝安津没回应人,低下完全止不住冷颤了的面颊,把面前那个浮在水上的烟盒抓起来甩到了岸上,又顺着泳池壁走到了楼梯口,扶着栏杆上去了,而后蹲在了泳池边。
  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允许他回到大厅,一步一个水坑,祝姝明会认为他是故意搞破坏,要毁掉祝家的颜面。
  他只能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呆在庭院里,原本他身上的西装就薄,无法抵御冬日的严寒,此刻更是雪上加霜,他完全环抱住了自己,把受风面缩得更小一些,但仍然无法感受到丝毫的温度。
  他的牙齿上下打架,嘴唇哆嗦,很快脸就白了,手脚也发了紫。
  楼上的那个男人再一次向他扔下来了东西,是一个装药的塑料瓶,拇指高,骨碌碌滚到了他的脚边,停了。
  他恍惚地又抬头,只感觉视线也开始模糊了,男人的脸更加看不清,身后的光明亮地延展出了长影。
  “捡上来。”
  他看见男人的嘴唇动了动,听不清,但猜测又是说的这句话。
  祝安津也艰难地动了动嘴,自己都没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上不来。”
  他觉得这位少爷实在是草菅人命,他都快要冻死了,人却还是冷漠地以这种行为向他取乐,不过男人的旁观也的确没有什么错,毕竟连故意推他进游泳池的人都对他袖手旁观。
  男人的确没有接受到他口型传达的信息,在窗口静静地看了他十来秒,伸手往窗台上抖了下烟灰,进房间里去了。
  祝安津又埋下了头,用力贴近了皮肤,试图把肚子那一块捂暖和,没半分钟过去,又有什么东西突然罩到了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