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话虽如此文慎那原本善于巧辩的舌不知怎么变得迟钝了些,还没等再说什么,便捂着心口咳嗽起来,太子劉珉忙扶住他,一脸关切地叫着先生,当即讓御医进殿为文慎诊治。
  宣帝眯了眯眼睛,发须皆白,一派老态龙钟的模样,虞望当街斩杀郗曜这件大喜之事冲淡了他身上的病气,可满朝文武依然能一眼看出他日薄西山,大夏的江山,马上就要易主了。
  然而他凝视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嫡长子,心中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惘然。
  劉珉本非嫡长,不过是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可那年露华宫的寒雨接连带走了他两位兄长,这个最聪慧的孩子便成了储君。十余年来,他确实将储君之位担得极好,朝臣们赞他仁孝温恭,太师夸他天资颖悟,便是最严苛的御史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然而此刻,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个向来沉稳的太子身上。刘珉正不自觉地向前倾身,眼中浸着过分倾慕的神采,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这般情态,竟与少时第一次见到文慎讲学时一模一样。那时才十二岁的小太子,下学后躲在屏风后,偷偷临摹文先生的字迹直到深夜。
  珉儿。皇帝忽然唤道。
  刘珉猛然回神,立刻收敛了神色。可那一瞬的慌乱,那眼底未及藏起的孺慕,如何逃得过帝王的眼睛。
  儿臣在。
  这声音依旧平稳,仪态依旧端庄,可他的余光仍忍不住瞥向身旁不堪病痛的文慎。
  最合格的储君,最完美的太子,偏偏在文慎面前,总会露出这般要命的破绽。
  文慎作为指控虞望的关键证人,在此时出了岔子,导致朝堂上鸡犬不宁,吵得不可开交,宣帝自然有疑心,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收回虞望手中的一半虎符。
  你亲自去诏狱,带虞望来金銮殿。
  父皇,儿臣刘珉垂眸看了眼靠在交椅上脸色苍白、病冷疏离的先生,私心是不愿离开的,许是近来宣帝实在是太苍老了,苍老得不再像从前那样威严甚笃,刘珉头一回站在殿下,抬眸直視龙椅上的皇帝,儿臣让左春来去一趟。
  珉儿,你去。
  可是先生
  文慎蹙了蹙眉,不明白刘珉今天吃错了什么药,皇帝都发话了,还不快些去将虞望从狱中带出来,他在这儿多犹豫一刻,虞望就要在那腌臢之地多待一刻,真是站在金銮殿上说话没吃过诏狱的苦。
  让你去,你去便是!宣帝深深凹陷的眼眶里,两颗浑浊的眼珠竟像是要瞪落出来。
  刘珉沉默一瞬,松开了托住文慎小臂的手,蹲身而下,先是领了命,后又侧首看向文慎,低声道:我去去便回。
  文慎一脸淡定地颔首,温声嘱咐一路小心,实则掌心都冒出了细汗。他刚才只顾着装病,忘了自己手腕上滿是虞望弄出来的痕迹,于是只让御医隔着衣袖诊脉,还以为刘珉会起疑心,畢竟太子从小就对他的一切充满了好奇,要是刘珉再众目睽睽之下拉下他的衣袖,就有些不好解释了。
  他的伤病确实还没完全好,因而御医开了方子,都是些补血安神的汤药,文慎谢过。没过多久,锦衣卫就带着虞望进殿了。
  世代将侯身上不加刑具,虞望连个镣铐都没戴,看着还是风流潇洒得很,只是七日过去了,下颌上泛了些青灰的胡茬,长发未束,随意地散着,身上只着囚衣草鞋,看着实在有些落魄。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殿上那人。
  文慎端坐于群臣之首,一袭玄色王袍衬得肤白胜雪,银线刺绣的云纹在金光中流转如真。七旒玉冠垂下的珠帘半掩面容,恍若九天神祇垂眸俯视尘寰。可是谁能想到这朵高岭之花前一天晚上还蜷在他怀里边哭边流水,乖得让人不可能忍得住不欺负他。虽然他还是咬死不松口,不愿意承认喜欢,但也不再说那些冷言拒绝的话了,这几日每次凑过去跟他亲热,他都只是嘴上骂两句,骂着骂着也就接受了。
  臣,参见陛下。
  虞望行礼时,目光仍黏在文慎身上。珠帘后的美人似有所感,纤长绒密的睫毛轻轻一颤,不轻不重地瞪视虞望一眼。
  这一眼给虞望半边身骨都瞪酥了,可落在旁人眼里,尤其是刘珉眼里,那便是赤裸裸的嫌恶和厌倦。毕竟被迫当了这人那么久的男妻,不知道被他如何羞辱过,如今定然是不想再见到他。刘珉自觉地肩负起保护先生的责任,赫然站在虞望和文慎中间,挡住了两人交汇的目光。
  第47章 饮酒
  陛下。文慎忽然起身, 从太子身后走出来,珠帘碰撞间露出冷冽的眉眼,臣要弹劾虞望。
  他广袖一展, 指尖如玉笋点向虞望:郗曜雖囚禁臣, 但臣已脱险,他擅殺朝廷命官, 实属僭越。
  虞望盯着那根莹白漂亮的手指, 昨夜它还颤抖地握在他的狰狞上,此刻却隔着眾人遥遥指控他, 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文慎见他笑了,蹙眉收回手指,微微蜷缩成拳, 侧身面朝圣上,不再看他。
  此话一出,滿朝哗然。文黨重臣雖大多持观望态度,却也有人小声议论起来。几位和文慎走得亲近的文臣都能看出这番说辞大抵是皇室授意,并非道衡真心,可他这样说出来,便注定沦为无情无义之人, 被虞黨眾臣攻伐, 毕竟滿朝文武谁人不知虞望是为他殺人。
  虞党武将自不必说,恨文慎恨得牙痒痒,若不是此刻在金鑾殿上, 都能冲上去把文慎撕了喂狗。
  虞望走上前,離文慎更近些:殿下好生薄情,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到了臣这儿, 殿下只记得恨,倒把恩情忘得一干二净?
  本无情,何来恩。虞子深,你莫要提些无关紧要的事来混淆视听。文慎不为所动。
  虞卿,你且将斩殺郗曜的缘由具陈明白,若不能服众,即便是你,也当依律法处置。金阶之上,宣帝的声音裹挟着沉沉威压。
  虞望气定神闲:陛下,臣当日自然不是信手杀之,郗曜三罪当誅,臣本意为清君侧,而非故意挑起事端。
  户部尚书許宁开口讽刺道:空口无凭。虞将军是欺郗家无人了么?郗衡光也是为大夏立过汗马功劳的人,如何就三罪当誅了?
  本侯行事,向来铁证如山。虞望看向鲤牧,鲤牧适时从朝列中站出来,从官服里掏出一卷血书。
  虞望接过血书,振臂打开,露出边关百姓鲜红的掌印:去年大旱,郗曜纵容亲兵劫掠西南三县粮仓,三百老幼活活饿死!以致西南边陲一带动乱频发,此乃一罪,虐民伤君,罪不容诛!
  满朝皆驚。文慎虽早几天知道了此事,此时也还是暗暗钦佩,这件事他查了半年,证据早已被郗家销毁,难为虞九还能找到幸存的百姓,带回这么一封血书。
  什么!有这等事!太子爱民如子,见此书如何不动容。
  虞望没搭理他,而是又抛出一块玉佩。这块雕有苗疆白头蝰的墨玉玉佩,乃是郗曜弱冠之年郗老太爷赠与他的,最后却在郗老太爷死死攥紧的掌中发现:前些日子的郗远道遇害一案,郗曜假称自己去踏青不在府中,但府中下人分明见他穿着夜行衣从院墙翻出。眼下那位证人已收入大理寺照看,随时可以听审。
  此乃二罪,弑祖杀亲,天理难容。
  三罪虞望忽然看向文慎,目光如烙铁烫过他被高领遮掩的脖颈,羞辱臣妻。
  殿内死寂。
  他当着臣的面意淫臣妻,若非臣去得及时,还不知道会不会发生更加不可挽回的事,大丈夫行于世间,是可忍孰不可忍?虞望骤沉的眉显得戾气深重,家妻愚笨,好了伤疤忘了疼,不懂人心险恶,为郗曜开脱,还对臣反戈相向,看来是忘了九重牢狱之苦,又想被家法处置了。
  文慎美目怒睁:你这
  虞望知道他骂不出什么有杀伤力的东西,为了避免他尴尬,罕见地在众人面前高声打断了他的话:如此不忠不孝不悌不义之人,于公于私,都应杀之而后快!谁有异议,不妨站出来。
  将军所言甚是!文道衡,林鹤!我看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何如霖被锦衣卫押着也要大笑出声。
  老皇帝眯眼看着虞望,忽然也笑了笑:虞卿杀得好。
  百官愕然。
  但郗衡光数罪未交三司会审,便遭你私自处刑,无论如何,你都该当僭越之罪。皇帝咳嗽着,喉咙里发出苍老的声音,即命削去北境兵权,罚俸三年。
  罚俸三十年对虞家都没有任何影响,那点银子虞望根本看不上,只是这削兵权的事众人都看向虞望,文臣怕他一怒之下造反,帝党诸臣已经在殿外设下了数万禁军,虞党武将则心有顾虑,若是大帅自塞北回京便决意要反,那刘夏的江山必然易主。可眼下毕竟是在金鑾殿上,塞北飞虎营大部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的妻女老小又还在府中,打起仗来诸多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