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文慎似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亦或许他本还可以再坚持,可是虞望温暖的怀抱让他不願再逃亡了,哪怕死在这里也好。他倒在虞望的臂弯中,整个人脱力地往地上跪落。虞一虞二回归九卫之列,形成九星守月之势,将虞望护在中心。
  虞望怔怔地垂下眼眸,看向怀里才和自己分别小几个时辰的妻子,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失控地揉了揉他黏在臉颊的乌发。他今日新穿的春衫已经被血浸透了,连素白中衣都被刑鞭绞得破碎不堪,露出胯骨处深可见骨的機关傷,血珠混着冷雨,沿着他瓷白的肌肤蜿蜒而下,漫进他伤痕累累的腿间。他赤足跑出来,踝骨之上狰狞可怖的烧伤诡异地泛着猩红,踝骨处还戴着一对被斩断锁链的镣铐,原本纤细白皙的足踝此刻肿胀着,丝丝地渗着血。
  他是那么怕疼、那么怕疼的人啊。
  道衡哥哥!郗曜扔下伞,极度扭曲癫狂地嘶吼着,试图闯进九星阵中,却被虞七挥剑斩断了半截长发。
  散落的发丝混着雨水落在血迹斑驳的青石板上,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凤眼此刻满是痴狂:我明明明明把最好的熏香、最好的药都给你了他的声音突然诡异地轻柔下来,嘴角扯出一个癫狂的笑,地牢里每一道机关都能要你半条命,你怎么能怎么能忍着剜骨之痛也要逃?不对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那两个尾巴我应该没放进去才对
  虞一虞二对视一眼,心中有愧。当时文慎进入郗曜书房密谈,一直未出,他们没能及时探查情况,没想到郗曜的书房直接连着郗府地牢,等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地牢的机关做得非常隐蔽,没有郗曜的玉符根本打不开,然而郗曜也跟着进了地牢,他们在外面无计可施,正要回府带精通机关术的虞六过来,下一刻,地牢的门就被打开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们决定先救文慎,再想办法出来。
  他们都没预想到的是,郗府的地底,居然有着深达九重的机关牢狱,不知道是何等丧心病狂之人,竟有着那般恶劣变态的嗜好,最底层不是刀刃或什么毒钉,而是密密麻麻的蜿蜒缠绕的毒蛇窟,稍有不慎掉下去便万劫不复。
  他们找了很久,只在第三层地牢里找到文慎断掉的并蒂莲发簪。那发簪是主上亲手雕的,文慎很少戴,大多时候都放在匣子里,今日是主上坚持要给他簪上,他才舍得戴出来的。
  文慎先逃了。他们见识过文慎的身手,此子在主上离开的八年里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武功突飞猛进,本以为他应付这九重狱虽然会有些吃力,但也不至于吃大亏,然而走入那间水牢里,骤然浓郁的催情香和南疆牵丝引的味道差点让他们都失了清醒。
  而文慎还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时辰。
  主上,先喂少爷服下解药。虞一退至虞望身边,第一次认可了文慎的身份,願意视他为虞府二公子,这意味着他以后也愿意听文慎调遣,他意识已经不清醒了,再这样下去会变得痴傻不堪的。
  虞望抵着他的前额,冰冷的夜雨中,这具总是比他凉一些的、软玉一般的身体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潮热,可是怀里人却涣散着双眼,失血的唇瓣微微张合:冷哥哥好冷
  虞望突然暴起一拳砸向地面,待指节鲜血淋漓后,他才借着剧痛稳住手,含住药丸,脱下貂裘将他裹进怀里,抬起他的下颌将药抵进他喉咙深处:别怕阿慎乖啊、哥哥帶你回家。
  道衡哥哥!道衡哥哥郗曜十指深深抠进自己阴冷却秀美的脸颊,在苍白的皮肤上拖出几道血痕,你说过的只要我打了胜仗我心仪的人就会青睐于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呢?是你先骗我的,你先嫁给了别人,带着一身恶心的痕迹来见我难道我不该生气吗?
  没等任何人搭理他,他的声调又突然变得甜腻,踉跄着向前迈步,绣着金线的锦靴踩着自己方才扔下的伞:你明明夸过我是最乖的孩子你说过你喜欢蛇的,我特意为你建的蛇巢潮湿的水床下面放着蛇箱打开之后,我们就可以和蛇一起愉悦地交.配
  一瞬间,血柱喷溅。
  郗曜的头居然就这样被砍了下来,骨碌碌地贴地滚了几圈,虞望单手将裹得严严实实的文慎抱起来,另一手持剑斜指地面,剑尖不住地淌着血。他没有去看郗曜死不瞑目的脸,而是低头蹭了蹭文慎泪湿的脸颊,遮住了他全部的视线:他好吵啊,让他睡会儿吧。
  这边动静太大,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观察,此剑一出,郗府族老和旁支子孙霎时怒不可遏,府中女眷尖叫不已,侍卫拔剑将他们团团圍住。府外马蹄声如雷,锦衣卫先行到场,弓弩上弦,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随后甘密、鲤牧、林鹤等皆带着人马出现在这里。人证物证俱在,虞望似乎成了第一个被现场抓获的凶手,可是没有人一个人敢上前抓捕。
  雨幕中,唯有那件貂裘温暖柔软,沾染着令人安心的沉香,将一切喧嚣与脏污都隔绝在这一方小小的世界之外。锦衣卫正猜疑他怀中何物值得他杀人越货时,忽见那团貂裘微微颤动,一双伤痕累累的玉臂从中探出,在雨中仿佛画满红梅的白瓷,无比依赖、无比眷恋地环住虞望宽阔的肩。
  第40章 诏狱
  大帅你鯉牧喉咙梗了梗, 看向青石板上身首异处的郗曜,雨势渐大,噼啪的雨声盖过了他无意识的喃喃。
  征战八年, 虞望殺神煞神的凶名在外, 但滥殺无辜的事情他从未做过。鯉牧闖到人群前,看见虞望臉上冷漠悍戾的神色, 仿佛又回到了塞北风声猎猎的沙场, 那骁勇善战、攻无不克的大将军,八年来饮冰卧沙, 枕戈待旦,鯉牧跟着他,总是能看到他和煦爽朗的笑容之下冷郁凝重的模样, 也是像现在这般,压抑着仇恨、狂躁、悲伤与疲惫。
  镇北侯虞望!左春来携圣谕姗姗来迟,左右绣春刀开道走到严韫身前半步,掌执金令,当众斩杀绥西南侯世子,暴戾恣睢、狂悖至此!陛下口谕,即刻锁拿入獄!
  宣帝的病, 早不好晚不好, 偏偏在今夜好了大半。郗府的錦衣卫暗钉早在虞望带着人马闖入郗府时就奔赴养心殿,最后传来的消息令宣帝龍颜大悦。
  如今匈奴既灭,西南已定, 塞北和西南都无战事,已经不再需要功高盖主的武将和性情阴晴不定的世子,宣帝做梦都想不到,虞望会杀了郗曜, 虞望怎么会杀了郗曜?!哈哈哈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一箭双雕!天佑刘夏!
  虞望拢了拢怀中的貂裘,绕过双手,把文慎潮红的臉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条供他呼吸的缝隙。虞府九卫已经悄然消失在夜幕中,他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鲤牧身上。
  鲤牧瞬间意会,不顾錦衣卫的阻拦直直地闯上前,他是虞望从小卒培养起来的亲信,虞望的嫡系将领,常年担任虞望的副手,他的站队讓锦衣卫如临大敌,然而当他在虞望面前站定时,虞望却只是将怀里裹成一团的貂裘很轻柔地放在他双臂之间。
  你去找陈叔,讓他把府医找来,用最好的药给他治伤,先用麻沸散,别讓他硬扛,该缝合的缝合,有些伤口还没止血,小心点处理,全部包扎好之后给他用些安神药,让他好好睡一觉,等他醒来之后,告诉他我只是配合调查去了,让他别担心。
  鲤牧看着虞望,虞望看着怀里只露出一点鼻尖的人,这是鲤牧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疼爱和怜惜的神色,如此郑重,如此牵挂,好像他交给他的不是一个裹着貂裘的人,而是他的心头肉,他的心尖血。
  鲤牧霎时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了。
  他重重地点头,正要小心接过,可尚还卧在虞望臂弯之间的人突然小声啜泣起来,那两条修长漂亮的手臂将虞望圈得更紧了些,整个人在他怀里弓起身来,原本蜷缩着的双腿不安地踢着裘摆,滚了一圈细绒的貂裘深帽此刻被里面那颗脑袋胡乱蹭开了些,借着火光,他看见文慎蒼白湿润的唇微微翕张着,露出一点殷红的软舌和漂亮的牙齿,磕伤的下巴尖上正蓄着一滴清透的、摇摇欲坠的泪珠。
  嘘,乖啊没事的,别怕,不哭。虞望低头贴近他,像哄小孩儿一样轻轻晃悠着怀里被貂裘裹住的人,单手将还未拭血的霄冥长剑归鞘,拍拍他像猫儿受惊一样弓起的脊背,没事的,你更要紧,得先治伤。
  听话。
  文慎只是抱紧他,一言不发地啜泣,哭得很小声,很模糊,一直在不住地哽咽,在哗啦的雨声中根本听不清楚,可虞望却觉得整颗心剧痛不已。半晌,他还是收回手,把他重新紧紧地抱回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