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文慎眼泪又止不住:真的可以
  虞望头疼,简直跟他说不清楚:好了。我会喝的,但是如果喝了还治不好,你就得负责,对我负责,知道吗?
  文慎又不说话了。
  喂,阿慎,别装死,不是你说可以治好吗?我真要治了你又不乐意。虞望轻揉他的后脑勺。
  那药要喝很久的,要每天喝,你不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喝,不可以只喝了一两年就来找我,让我负责。文慎伤心地说。
  文慎为什么对这种药这么了解?
  虞望眼皮一跳,将领的直觉让他心底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这个猜想让他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头脑万分亢奋,又让他的心如坠冰窟,钝钝地渗着疼。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笑了一声,故作轻松道,那这药要喝多久呢?总不能让我一直喝到死吧?给个期限,大概要多久,我也好有个盼头。
  他心有惴惴地等待着,内心无比期望又恐惧那猜想被得到证实,然而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文慎的回应,他心如擂鼓,以至于忽略了肩膀上那道绵长的呼吸。
  文慎昨晚跟他置气,几乎是一宿没睡,一大清早又上朝,刚才哭得那么厉害,哭累了,自然也就睡着了。
  虞望心里一团乱麻,顾不上失望,反而先是无端地松了一口气。他依旧那样紧紧地抱着文慎,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就这样,三岁到十五岁,他们一直是这样形影不离,好像各自本是天生残缺的存在,要和对方手牵着手头挨着头才算完整。
  如果不是八年前边塞战况紧急,而朝中除了他无人可领兵奔赴千里之外的北境与匈奴交战,文慎也许永远也不会拒绝他的靠近。
  这一去就是八年。八年啊,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阿慎,阿慎。
  这八年你又是怎么过的呢?
  七日后,延州按察使甘密入京。
  甘密,字幽之,京城人士,景禧六年状元郎,文党重要地方行政长官,因甘密治下,延州成为新法执行力度最大的地区,民间商贸往来频繁、薄赋敛、务农桑、修兵具,民风淳朴,百姓安乐。
  甘密任延州按察使已五年有余,每年回京城一次,都会给文慎带许多新鲜玩意儿。他们二人都是前朝太傅的得意门生,平日里以师兄弟互称,关系匪浅。
  甘密回京,对于想要废除新法的旧党来说不是好事。
  当然,对于虞望来说,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小时候就烦甘密,老是写些佶屈聱牙的文章给文慎看,文慎碍于同门情谊,还不得不回信,以至于总会耽误他好不容易挤出来和文慎一同度过的时间。
  甘密比他们年长三岁,尤其在文慎面前喜欢以师兄自居,这是虞望最不爽甘密的一点,所以后来甘密每次从延州回京,都会受到不明势力的阻击,那方势力并不要他的命,而是喜欢烧他带回京城的边塞特产。
  这次也不例外,他给文慎带的瓦剌乳酪、哈密卫葡萄干、女真人参、兀良哈三卫鹿茸全都被一支黑衣刺客劫掠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点人参须了!
  今中午吃野山参炖鸡、八珍鹿茸煨乳鸽、清炒春笋、红枣葡萄干莲子羹、桂花酿乳酪,你最近查案辛苦,得给你好好补补身体。
  还在清晨,虞望就说起中午的食谱,眉眼间颇有一股得意张狂的神采。文慎从药罐里盛出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又腥又苦,虞望一口闷了,跟喝粗酒一样,文慎照例喂一颗饴糖给他。
  我中午不在府上吃。文慎看他最近都在乖乖坚持喝药,最近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行为,便也不在乎他轻轻舔自己指尖这种小事了,幽之兄回京了,我得去赴个酒宴。
  他回来了关你什么事?你又不喝酒,去什么酒宴?就在家里吃,不许去见他。
  子深。文慎耐心跟他解释,他是我师兄,这次还是因我的提议回京,我不能不去。
  行啊,去可以,带上我,我还能帮你挡酒。虞望忽地展颜一笑,跟数日前咄咄逼人的模样大相径庭。文慎恍了恍神,脱口道:不行,你不能去。
  既然是朝廷命官宴请,我身为正一品大臣,为何不能去?虞望笑了,随意道,难不成我家阿慎真的在结党营私、密谋要事?
  子深,你不要惹我生气,否则我今日晚饭都不会回来吃。文慎瞬间冷脸,不等他了,起身便出了膳堂。
  哎。虞望没追上去,而是捏紧茶杯,笑嘻嘻地说了两句,道阻且长,道阻且长啊。
  于炽焰烈火中淬烧过的千峰翠色咔嚓一声碎在了将军伤痕累累的掌心,窗外立刻有暗卫轻声落下,带着白绢和止血粉翻窗而入,单膝跪在虞望身边帮他处理手掌的伤。
  主上,文大人的马车去了揽月楼。虞七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虞望身后。
  虞望淡淡地垂着眼,随便嗯了声。
  前几日主上交给虞九的那支青蛇箭,今日子时终于查出了一点眉目。虞七用极低的声音述职,那箭杆通体是西北胡木不假,但那箭镞所用的秘银并不是西北的矿源,柳叶形的镞部内有细孔,孔内所藏的不知名毒药,其实是从江南地区特有的一种野草中提炼而来。
  这种草叫诛颜,当地人也叫它青蛇草。
  虞望闭目听着,脸色越来越沉:江南?
  是的,主上。
  林鹤的绣帕,去查过没有?
  虞七回:已经查过了,那方绣帕的确是林鹤的贴身之物,血也是二皇子的不假。案发前一天,二皇子曾召林鹤到别院小叙,两人发生过争执,但具体原因不明。
  第20章 小白眼狼
  暮色渐起,揽月楼斗拱角檐下银铃轻振,危楼耸翠,飞阁流丹,雕栏玉砌,此般贝阙珠宫,普天之下无出其二,长安城内的王侯将相,但凡置酒设乐,莫不青睐于此。
  二楼潇湘阁雅间,吴门画派绢本山水罩着暖色的灯烛,青花瓷灯座绘着风流俊逸的潇湘辞赋,竹香氤氲,曲水流觞之间,七位文党核心官员列坐其中。
  因是私人宴请,文慎未着官服,而是穿的一件鸦青色缎袍,襟口缀一颗皎白莹润的珍珠扣,披一件塞外驼绒织金锦,长发用一枚乌木簪随意簪起,素色束腰上挂着一枚特殊的坠子,仔细一看,居然是颗青梅核。
  甘密曾经还调侃过他,明明是家财万贯的贵公子,却不爱佩玉戴印,偏喜欢坠一颗平平无奇的梅子核在身上,多掉价儿。
  文慎却只是笑,并不反驳,也不作解释。
  雅间的暖光落在文慎素白的脸上,让甘密回想起多年前还在国子监求学的时候。那时文慎作为江南富商文氏的嫡次子,和身为五品官子的他同列。
  那时候的他们都还年少,文慎长得漂亮,又借住在将军府,学堂里的人都爱和他坐一起。甘密只想读书,并不在意别的,也从未去争取过文慎身旁的位置。
  可是有一天,他记得非常清楚,那是那年冬至的清晨,他刚抱着书走进学堂,便看见文慎穿着一件兔绒交领长袄,趴在窗边安静地睡觉,那天有个很不错的天气,温暖的晨曦越过窗棂洒在文慎莹白红润的脸颊上,让这个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的外乡人显得非常可爱。
  他忍不住在浅眠的文慎身边驻足。
  然而没等他想好要怎么开口和他交朋友,那桀骜不驯的绥安侯世子就跑进来把文慎两下给晃悠醒了,文慎似乎很粘他,被晃醒了也没站起来,而是往绥安侯世子的怀里一靠,怎么也晃不醒了。
  那时候甘密其实就很想阻止虞望,离早课还有一会儿,何必非要将他晃醒?虞望每次来找文慎,既没有功课要问,也没有东西要拿给他,纯粹就是在浪费文慎的时间,缠着文慎让文慎陪他瞎玩儿。
  甘密不常与人攀谈,后来才知道,虞望到处跟别人说从江南来的文小少爷是他亲手养大的小青梅。从那之后,甘密对虞望就愈发反感,青梅本指女子,文慎也不需要一个纨绔来养大,虞望这样说无非是想败坏文慎的名声,长此以往,哪里还会有名门望族的小姐愿意嫁给他?
  再后来,虞望奉皇命率兵出征,前往雁门关抗击匈奴,那时候他是真心为文慎感到高兴,他终于能摆脱虞望的桎梏,在长安城自由地长大。
  他看着文慎三元及第、远赴江宁府做出政绩、回到长安城平步青云、加官封相、布新猷、除旧政,仿佛他自己也与有荣焉。
  然而。
  然而不久前那道圣旨几乎如五雷轰顶般降临到他平凡的一天之中,他怎么也想不到,宣帝竟会这般折辱一个尽瘁事国的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