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医生又是一番检查,和上次说的话差不多,说解毒及时不会给患者留下后遗症云云,但因为这次何岭南真的醒了过来,三人心境不同,听着医生说话,欣喜不已,连连道谢。
  何岭南只清醒了几分钟,就又闭上眼睛,回到昏睡状态。
  秦大海抽抽噎噎停不下,摸出兜里揣着的餐巾纸擤了一坨鼻涕,无意间瞥见何小满,何小满正双目空空地盯着病床上的何岭南。
  秦大海小声劝道:“丫头,想哭就哭出来,别憋坏了。”
  何小满摇摇头,神色忽然露出几分惶恐:“我不哭。”
  说完,她腾地起身,抓起床头的挎包,翻出打火机和烟攥在手里,示意道:“楼下抽烟。”
  医院楼下吸烟角不远处,摆着一捧花坛。
  半人高的石坛,里面蓄满水,水面上摆满鲜花,中间一朵最大最艳,它周围一圈圈缀满颜色稍浅的小花。
  风吹起来,不想叫烟灰飘到花上,何小满挪了个地方,换方向站着。
  指间是她点燃的第三支烟,她抽烟多少有些报复性心理。
  在博物馆上班时,午休抽烟遇上办公室的男同事,之后那几个男的总背着她蛐蛐。
  她毕竟给自己贴着“开朗、阳光、友善、积极”的标签,所以只能忍到下班以后再抽。
  憋的难受,有时候一晚上抽半包,烟灰缸几乎载不下满满的烟头。
  可她现在心思不在烟上,抽不出味道,忽然想起何岭南逃跑时在车上对她说过:不是你的错。
  头发上泛起一股黏着的触感。
  她打了个冷战,咬着烟搓了搓手背皮肤。
  神经质地抬眼瞪向正前方,而后又左右看看,一名医生与她对视上,弯了弯唇表达友好,她不作出任何表情回应,那医生只好移开视线。
  没有人在监视她。她安抚自己道。
  抬手摸了摸头发,头发只是出了油,没有黏着任何东西。
  “你哥过关了,他是勇敢者。”
  何小满闭了闭眼,习惯性地抬手敲击胸前的旧手术刀口。
  心脏连带后背一起空空震动。
  她为什么要生病?
  她如果健康,何荣耀是不是就不用为了凑她手术费死掉?
  她不让何岭南去找那个凶手,也是错的吗?
  她只想保护她哥,为什么保护成了这个样子?
  都是她的错吗?
  是她害何岭南疯了?
  何小满的手指抖起来,牙不自觉咬下去,咬折了香烟滤嘴,一股苦涩的棉花味。
  捏住烟从嘴边摘下来,投进垃圾桶,又摸出一根烟咬在嘴边,重新端起打火机。
  何岭南很不舒服。
  一半的自己知道接近清醒,正努力醒来,另一半的自己不肯让他清醒,死拽着他往下拖。
  无非是想要让他继续做梦。
  他对自己的梦不感兴趣,因为梦见过太多遍。
  啊,不舒服。
  心脏蹦蹦蹦蹦跳,跳的像夜店小伙儿手里搓的碟碟。
  秦大海又在跟他絮叨院里种的菜。
  有医生扒他眼皮用手电筒晃了半天。
  他还看见了秦勉,秦勉眉弓已经不红不肿拆了线,不过半边头发剃光了,横着一条蜈蚣似的缝线。
  秦勉看着像琪琪格手里那只修修补补的旧毛绒娃娃。
  何岭南动了动唇,想笑话秦勉,脸压根儿不听使唤,视野彻底黑下来,身体像被塞进滚筒洗衣机,转啊转啊转。
  他牵着何小满的手,再一次跑回玉米村村口。
  村口的老树,他小时候这棵树就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村里人说这是一棵“见血封喉”,有剧毒,让他离远点。
  树上天天爬满蚂蚁,树枝上永远站着喜鹊,从没听说谁被这树毒死。
  不少村民站在那里,不知在干什么。
  一动不动的一颗颗人头之间,有个高鼻深目的男人,说一口怪异的中国话:“谁认识这人?谁是他家人?”
  顿了顿,又问,“怎么,都不认识?”
  何岭南领着何小满走上去,站到一颗颗人头里。
  而后,看见了半年没消息的老何。
  何荣耀躺在地上,脑袋上挂满干涸的血,那些血已经变成了黑色。
  何荣耀的腰上也全是血,碗大的窟窿,像炮弹炸的。
  他后来才知道,子弹从身上打进去,能在肚子里绞烂内脏和血肉。
  有进气没出气,何岭南知道这个形容,原来人真的有这个样子,何荣耀张着嘴,呼嗒呼嗒吸气,就是不见胸口有起伏。
  何小满死死捏紧他的手,他能感觉到何小满的手很快变得冰凉,紧接着,小满尖叫起来,凝滞的空气骤然被刺破。
  那是将嗓子扯出血才能发出声音,尖叫好半天,之后才是嚎啕。
  男人的军靴碾过地上的碎石,走到何小满面前,半蹲下来,温声细语问道:“小朋友,你哭什么?你认识这个人吗?”
  “她吓着了!”何岭南把何小满抱起来,紧贴着何小满的胸口,感受到那颗先天畸形的心脏发了疯地跳动,像被捕兽夹捕住的小兔。
  他的视线低下去,趁机和何荣耀交汇,何荣耀那双已经变浑浊的眼睛似乎认出了他,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不完整的笑,闭上眼小幅度摇摇头。
  十三岁的何岭南看向那男人手里的枪,还有男人同伴挎着的一挺挺短枪。
  这些人是从山另一边过来的。
  何小满哭声弱下去。
  男人的阴影笼罩着他们俩,发现何岭南看了何荣耀,也回过头看了看何荣耀。
  “你认识这个人吗?”
  “他是村里的流氓……叫何荣耀。”何岭南望向对方,“何荣耀到处打架,到我家抢过东西,我妹妹很怕他。”
  他不知道男人会不会相信他的话。何小满虽然已经九岁,但因为心脏畸形,消化功能差,身体没长起来,外表看上去说五六岁也能蒙混过去。这么小的女孩,看到坏人吓哭,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就是!”村里的李婶抄起胖乎乎的手臂,一把勒住何岭南揽到怀里,“何荣耀可把我家小孩吓坏了!”
  男人看了看何岭南,而后抬眼看李婶:“你家小孩,长的不怎么像你。”
  “哪儿跟我不像!”李婶扬起下巴,“我是生完孩子胖的!我年轻时可瘦着呢,你看看我儿子这眼睛,”说着,李婶扒拉着何岭南的下颏,“不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还有我姑娘这小脸,尖下巴!”李婶说着,把何小满从何岭南怀里抱过去,“宝贝乖,不哭啊。”
  男人站直,走回到何荣耀身边,用手枪枪口戳了戳何荣耀:“他没有家里人?老婆孩子都没有?”
  “没有!”另一个村民道,“他老婆早跟人跑了!光棍一条!”
  男人摇摇头,端起手里的枪,装着消音装置的枪口对准何荣耀的脑袋,“嗒嗒”两声响。
  何荣耀的身体像鲤鱼一样弹了弹,而后摊在土坡上。
  沙土的气味和火药的气味在空气里弥漫。
  红色的土灰飘起来。
  何岭南想去看一看何荣耀的脸,没等看见,被李婶油乎乎的手盖在脸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看不见,耳朵似乎在刹那间变得灵敏,他听到何荣耀猛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戛然而止的呼吸。
  “那个男孩!”
  李婶沾着生猪肉气味的手从何岭南脸上落下来,何岭南抬起头,看见男人的手下端起枪指着李婶,李婶抱着怀里的何小满,往后退了好几步,脚一崴,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
  “对,就是你,”男人朝何岭南勾了勾手指,“来。”
  何岭南向前走,站到男人身前。
  男人笑了笑,抽出腰上的什么东西,抛向他。
  太阳很晒,男人逆着光站在何岭南面前,何岭南没看清飞向他的东西是什么,腾地向后躲开。
  那些穿迷彩服的人哈哈大笑。
  何岭南抬头看过去,发现这伙人之中还有一个小孩,是个男孩,一脑袋卷头发,也就七八岁。
  “别紧张,捡起来。”男人说。
  何岭南麻木地蹲下,去拾那把军刀,手指发抖,一抓起来就掉,拾了三次才将它拿住。
  这群人笑得前仰后翻,那个和何小满差不多大的男孩也跟着大人一起咯咯笑。
  “你不是说跟何荣耀有仇吗,我解了气,也让你解解气。”男人朝何荣耀抬了抬下巴,“你捅他几刀!”
  何岭南双手握着刀,抬头看着男人胸口的位置。
  如果就这么冲过去,能不能一刀捅进凶手的心脏?
  “呜哇——”
  何小满哭声又扎进他耳廓,那哭声变闷,他回头,看见李婶将何小满的头摁在肩膀:“不哭哦,不哭……”
  玉米村里除了老人就是女人,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进城打工去了。
  一个迷彩服嬉笑着搭话:“好久不跟小孩儿玩勇敢者游戏了?”说着,那人抬手在男孩的卷头发上拍了拍,端起短枪,对准何小满:“看这小子比不比得上咱们家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