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那时他心气太炙,只想着什么都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可到如今,方觉过往所想其实都是在逃避。
  “父亲,我能做些什么?”
  烛泪缓缓地淌落,李自深深地瞧了他一眼。
  ***
  他又被魇住了,还是一样的梦。
  陈翛身上发了许多汗,黏湿了整个后背。他已醒却并不睁目,只凭着记忆在枕下摩挲鼻烟壶。却不想,冷不丁触上一截温凉的指。陈翛皱眉惊坐而起,待看清对方面貌,他有些气,更多的则是无奈:“你这样吓我,或许我真的会活不长。”
  黑暗之中的少年郎听他这话没吭声,他只是倚靠在榻边的廊柱上。陈翛揭开被褥,就近披了一件单衣,似乎是想要坐起的,但李棣却俯身按住了他。他坐在榻边,将陈翛往里面推了推,自己和衣睡在了外边。陈翛心下有异,但他从来都不是个喜欢追问他人心事的人,因而只是平躺了下去。
  床榻不小,但两个男人躺着仍然挤了些。两个人的手臂都在被褥上,天气有些冷,陈翛畏寒的掌心很快就凉了下来。李棣缓缓地握住了他的指尖,将他的手带到了被褥下。
  对于陈翛而言,从幼年回京那一夜开始,十多年来,他没有一夜是不魇的。只是因为习惯了,所以不惧鬼怪,甚至某些时候还会在腥臭的血色里觉出一些酣畅。
  他从不要人哄,也不知道被人哄是个什么样子。因而当李棣握着他的手时,他并不知道这就是一种被人安抚的方式。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很久之前习惯了李家小子独有的安抚方式。
  “官和,你会死吗?”躺在外侧的人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话,没头没脑的。
  陈翛愣了愣,他当然会死,而且一定会先一步离开他。这么带着伤感的话一经问出,两人都没了话。
  李棣忽然翻身,衣料摩挲发出声响,他凑他近了些,话中带了那么点固执:“晚生十二年,已是大憾。这郦安脏的很,你要是不在,我会很难过。”
  陈翛眼中疲惫,因为梦魇缠身的缘故,他很少能睡好觉。此刻李棣离他那么近,陈翛忽然就觉得这么多年,他好像真真正正拥有了一件属于他的事物。
  原来命运并不是弄人的,命运安排他们在奚州相遇,在不识彼此、在毫无利用心计的情况下相识。如此,可见命运怜惜,至少,他算计了世上绝大多数人,却不曾对他下手一次。
  正因如此,这份相识才干净。干净的他都不忍心碰。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块,一般干干净净放置在李棣手里,另一半满心污浊挡着外界的黑暗,不叫别的鬼怪脏了他的月光。
  陈翛轻轻笑了笑,“你不会难过,因为我一直都在。”
  李棣就那么瞧着他,像是想要把他刻在自己的眼睛里。他横过身,伸手揽住了对方,极其轻易地就抱他入怀。
  “你瞧着很不好,生病了吗?还是做噩梦了?”
  陈翛眼中布满了血丝,他不愿在他面前显得脆弱,于是只是抚上他的眼,轻描淡写:“梦着你了。”
  他是很少说什么情话的,就算是最亲密的时刻,他也不会说什么爱啊要啊,冷静自持到了近乎可怕的地步。有的时候李棣会时常恍惚,陈翛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养成了这样的性格,他像是抓住了他的实体,又像是从未拥有过他。
  他伸手捉住了他的腕,瞧见他睡觉都要带着鲛绡手套,心中有些发酸:“你要把自己藏到什么时候?”
  陈翛指尖瑟缩,半晌,他抽回手,将那副手套解下。就着外室的昏暗灯火,李棣瞧清了他修长指尖上盘踞的伤痕。陈翛的声音有些哑,他说:“我叫你小空,是因为我是小空。”
  听着像是病句。
  “我是你吗?”李棣微微弯眼。
  陈翛淡淡笑了,“如果我能遇到一个官和,我就会是小空;但我没有遇到官和,所以就要当官和来救小空。”陈翛那双洁净干燥的手掌暴露在空气中,他转动着手腕,似乎对自己的这双手也很陌生。
  李棣抱着他的掌心热热的,就这么贴在他的腰上,很安分,却还是有点痒。
  “我是睡糊涂了,才会跟你说这些酸话。”陈翛无可奈何一笑,李棣来了,他就不用再吸食那些安神的熏香。或许李家的小狼还真的能镇的住邪祟。他在身边的时候,陈翛经常会有好梦。
  陈翛说:“左右睡不着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少年郎被万人抛弃,有天煞孤星的命。他被母亲贩卖进勾栏,成了一个卖手相的卑贱奴隶,后来他变坏了,一心只有仇恨回了上京。此后多年,他一直都做着坏人该做的事,直到某一天,官和在故里捡到了一个小空。
  和他多像啊,那样小小的一个孩子。如果他安全无虞的长大了,会不会就是一个干净的自己呢?只可惜他是个坏心肠的人,只考虑利益好坏。他把小空弄丢了,他把自己也弄丢了。
  陈翛近乎凉薄地笑了笑:“我很不好。”我没你想的那么圣洁无私,我不是那个生来就拯救你的、无所不能的神明。
  李棣眼中伤痛一层又一层的交叠,在听到关于手相之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愤怒烧穿了心肺。怎么有人敢?他连碰都不舍得碰的人......
  他小心地抱紧了他,埋在他的颈窝中。他的心疼都在这个拥抱里,晚来了好久,但是庆幸还能给出去。他那颗不掺杂任何杂念的心,倒底还能给出去,而那个人又恰好需要。
  李棣心中的热流逐渐就烧了起来,这从未有过如此放纵地肆意的想要吞没他的欲望。他拉开他的腿,分行两侧,自己则跪于之中。榻上人青丝泄开,像是白纸糊成的蝴蝶。
  陈翛总是知道些事的,因而榻边盒案里备着滑腻的脂膏。从前因为小心谨慎,李棣也从来都不给他用,可如今,却是派上用场了。
  一点酥麻的烧意刺着头皮,四肢百骸都在颤抖、各个地方都游走了个透。
  他要不要,他给不给,都在无言中。
  如此炙热的癫狂,烧得陈翛眸子滚烫。李棣的肩胛宽阔,上面有旧时伤,肤色并不算白皙,可今上面尽是新鲜的咬痕。
  他吻他的指、吻他的喉、吻他的一切。
  他们大概都疯了,疯了也好。这方寸的天地中只有他们彼此,也只瞧得见彼此。
  李棣一遍遍低声哄着、低喘着,他说,“你很好。”
  你很好的,我全部都要。
  第87章 太庙
  登仙楼的乱象终于有了定论。宫里敲定下来的论断说是伎人手脚失了分寸, 运送进宫的铁水里掺了劣料,但因赶着讨巧, 底下人未见铁水迸溅金花便送了上去。这样的话大约也是说给鬼听的,陈翛懒得理会。
  要依着皇帝的心思,但凡敢有人刺杀他, 这郦安只怕会被搅和得翻了天, 哪儿能这么重拿轻放的就歇了气焰。皇帝做局,他也就寻着封城为由头,间接料理了几个叛阵的小鱼小虾,算是给足了敲打。
  周隶这几日经常看不到人影,等陈翛回过头来顾及他这边的时候, 等来的却不是个好消息。
  周隶进门时手中执着一张信笺。陈翛接过也不拆,只问道:“谁递的?又是六部里人要来哭穷喊冤?若是这个,一概拒了, 平素听得耳朵疼, 现在又来熏眼睛。”
  周隶沉默了一会儿, 不大好说出名字, 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 终于还是喊了旧时称谓:“是十六姑娘。”
  陈翛翻书页的手顿了顿, 他终于抬眼瞧了那信,揭开来, 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好些话,大约是认错之类的,字字泣血, 很是可怜。陈怀瑜别的本事或许没有,但抓住兄长的一颗软和心还是和可以的。她收敛了往昔的气焰,仍以旧时称呼来唤他。她落下的每一个字都能写进陈翛的心里。
  陈翛倒底对她还不算狠心,仔仔细细瞧完了,可面上的表情仍是沉沉的。周隶伴他多年,已经能从他的一些细微表情里窥探出他的心思,眼下瞧着这封信写的虽诚恳,可看的人却并未多感怀。
  他觉得有些欣慰,仔细想想又有些难过。
  “她交予你的?”
  “是,拦了属下好几回。”话外之意是他本不想接。周隶向来对陈怀瑜就没有什么好感,先前只觉得她一个姑娘家,被哥哥宠着纵着,是骄纵过了头,无甚可怨怪的。可如今回过头去看,却发现竟是条不折不扣的中山之狼。若非顾忌着她是陈翛护了十多年的妹妹,他说什么也不会代传这封信。
  陈翛将信纸叠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转了话题:“王公那边有动静了吗?”
  周隶点头道:“暂且没有多大的进展。刘成山是早年进宫的阉奴,和萧悯八竿子都打不着。王公那边只摸出来些许,只晓得刘成山曾侍奉过先皇后,当时在先皇后那儿也没什么名声,后来先皇后身子垮了,他就移到圣人那儿去了。”
  陈翛闻言陷入沉思,先前他与王晌在花舫中商谈,他在纸上写下的人名正是刘成山。陈翛只是提点一二,王晌那边速度倒是快,想来刘成山也不是什么干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