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处事冷静至此,心冷的瘆人,这便是他的妹妹,有将相之才却为女儿身的妹妹。
  李自心一横,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竟真的就将那假太子送进了宫。令他颇为震惊的是,因为太子性格阴鸷,不与人交流,皇帝统共也见不了他几面。先皇后将整个东宫里所有的侍人悉数清杀,这狸猫太子就这么被藏在东宫里,一日复一日地长成了。因太子并不肖似皇帝,也与皇后不相像,年岁渐长之后样貌自然会改变,加上诸人有心隐瞒,李自便以为这件事算是尘埃落定。
  皇帝阴恻恻地瞧着他,说出的话冷情到了极点:“是真太子还是假太子于朕来说并无多大干系。元李两家本就不该有血脉,那个孩子早夭或许并不是坏事。在这东宫里能长大的,最后都是一团脏了心肺的污泥。她可看的比你清,总归你李家在,若没了一个嫡长子,她必然还要再生一个嫡次子。”皇帝讥讽着笑了,“朕觉得恶心,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瞧着你们这样耍把戏了。”
  “李自。”皇帝长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朕一直在宽容你李家,没诛了你全族,已是大恩。”
  李自颓然倒地,再也无法抑制住整个人的颤抖和恐惧。
  皇帝太聪明了,无论他再有什么样的筹码在此刻都不成个数,在这样的逆罪面前,他还能如何?早在十二年前,他以为自己险胜一子,却不想,早就踏进了皇帝设下的圈套,时隔多年,这样的策谋让他根本无力还击。
  哲人有言,君使臣,臣事君,君唱臣和,臣跪从君。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皇帝无声地将漆盒至于李相大人的面前,只掌心大的一个小盒子,瞧着却瘆人至极。李自强压着心中的恐惧,膝行上前,颤着手推开了盒盖。
  就在烛火将灭的一瞬间,李自推开了那漆盒,待看到里面的事物时,他的瞳孔下意识地皱缩。李自眉头紧蹙,他瞧着皇帝,皇帝亦冷冷地瞧着他,许许多多的话尽在这无言的一个眼神中。
  李自拢了那漆盒至怀中,极好地掩住了。内室残烛融尽,烛泪淌满了整个几案。
  第85章 真假
  别了陈翛, 李棣在人群中穿行,他自下方飞快地巡视, 不多时便瞧见了母亲和弟弟。他们被人群簇拥着推至一处小酒坊下,当中有不少武侯正在拦堵着四窜的乱民。
  李夫人抱着小小的孩子,虽经大乱却并未过分慌张。弟弟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仍以为大家这样四窜是在逗乐, 咯吱地笑着。李夫人一边拂眼泪,一边拍着他的背,眼睛四处张望,很急切的样子。
  李棣没有走过去,他们之间隔了一道长街, 但是他知道母亲是在担心自己。有的时候人的情感并不需要那么多的词句堆砌,他于这一方面确实是笨的,可有时候他也不想那么聪明。
  还是笨一些好, 不容易生怨, 有一点爱就会觉得知足。
  在确认他们无虞之后, 李棣飞速地迈步上楼, 他跨着悬梯翻身而上, 胡装身形矫健, 迅捷地避开拥挤的楼道,很快就抵达观赏的凤台。并不见皇帝, 父亲也不在,唯有三五个落了单的大臣瑟瑟发抖拥挤在角落里。
  李棣俯瞰下方,瞧见了陈翛, 他果然是没有走的。一百零八坊调任的武侯悉数到位,赭衣如同泼墨一般散开,在他的吩咐下动作很快,不多时便听到了荀雀门大门关闭的“轰隆”声。
  满天炸裂的铁花也渐渐歇了,长街只剩下形容狼狈的男男女女,四处都充斥着极乐之宴过后的死寂和荒颓。
  他测算着先前所见之人远去的方位,果不其然,行至不过百十来步,便在一处偏殿的阁间寻见了一角黄衣。
  四爪的蟒,正是东朝。
  历经波折寻到了人,李棣心却忽然安静下来,步伐也在不经意间缓慢了。他虽年少离京,可七岁之前的记忆却牢牢刻在他脑海里。在李棠尚未出生之前,他经由父亲教导,一直认为东朝太子才是他的兄弟、君臣一般的兄弟。
  他们身上同流着李家的血,这样矜贵的血脉,百年不断,是生生世世的荣光。仔细算起来,虽进宫那么多次,但他太子与他接触很少,唯有当年在小小的马车中,两个大政中如同棋子一般孩子互相瞧着对方,用最无力的话去舔舐伤口。
  太子堂哥是个亲和的人,那是他对同龄人的初始印象。此后久久存于脑海里,正因如此,他才会下意识地以为世上之人都会这样的,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一个缘故,当年奚州的乞丐才会那样轻易就欺骗了他。
  李棣听到自己有些发颤的声音:“太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叫他堂哥。
  黑暗之中有人应声而动,一张带着焦急的面孔半明半暗地转向他这边。许是心中不安,他这般举动落在李棣眼中都比寻常慢上几分。
  太子仓惶抬眼,瞧见了迎面站着的少年郎。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面相与往后变化极大的,另一种则是骨血里都带着父母和宗族的影子。很显然,李棣与眼前的人都属于后者。
  李棣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太子?”与之前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字。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双写满了欲望的眼,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十二年前骗取他的信任,抢走了属于堂哥的玉璧,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与他做朋友的乞索儿。
  李棣一直以为这个人会被越人追杀,亦或者被寻来的京兵戕杀,诸多可能都推测过。他万万没有想到,真狸猫竟在郦安的金銮殿上坐了这么多年。没声没息地,贪婪无耻地享受着这一切。
  所以他李家誓死护着的,倒头来就是这样一个质劣的人吗?
  凭借什么?他怎么敢?!
  元均瞧见李棣竟不自觉地腿脚打了软,他下意识地环顾周身,瞧见东宫的亲卫尚在,这才稍稍安了些心。他紧握着悬挂在腰间的玉璧,似乎那个东西能让他安心,能让他从极度的恐惧中抽离出来。
  那枚玉璧仍旧无暇,是世间难见的奇物。细细窥看,却又能瞧见上面盘踞着许多金丝纹路,瞧着就像是整玉被人摔碎,复又费心以金线修补的模样。
  玉是真的,人是假的。
  李棣无声走上前,他高出元均半个头,又是习武之人,眼中灼烧的怒意已然不可褪。太子却强撑着精神,他心道李棣决不敢动他,就连李相大人尚且不敢动他,更何况他的儿子。亦或是常年在这个高位上坐久了,让他产生了一种可笑的恍惚和错觉。他总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就是太子,周围一切的人违逆他就是想要害他。
  他害怕有人抢走他的东西。他的梦不能碰的,容易碎。
  元均厉声呵斥道:“退下!”这是他拿来对付东宫内侍的一套,向来很管用。
  李棣置若罔闻,一步步地逼近。如今情形再不是当年了,他不是供人拿捏的软柿子,更何况如此旧怨,怎么能因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而震慑住。
  元均退无可退,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高声喊着:“萧少保!萧少保救孤!!!”
  萧悯却不能回答他。
  此刻的萧少保手中挑着一件明黄色的披风,一个侍人瑟瑟跪在他脚下。他那双瑞凤眼里写满了温和:“圣人何在?”
  侍人答不出,萧悯颇为耐心地蹲下身,他掰正他的面颊。文人向来是没有什么力气的,更何况是向他这样的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读书气的少保。
  萧悯捏着他的下颌骨,轻轻摩挲着,像是在思考什么:“你敢帮衬着圣人,是不想要这条命了吗?也罢,也罢,我不与你追究以往的过错,你只要告诉我圣人见了谁,我依旧会放了你。你们都知道,我从不杀听话的人。”
  侍人怯怯抬眼瞧他,是双温柔的眼。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当即便招认了:“奴并不知,圣人只叫奴换了袍子,旁的一概未说。”
  萧少保觉得有点可惜,他松了手。见他此举侍人忽然慌了,这种无声的威慑反倒叫他恐惧,他立即磕了头,“或许、或许是李相大人,奴似乎见到李相大人也往那边走了。”
  萧悯的声音很冷:“哪边?”
  “奴只知晓是登仙楼下阁的西南边方向,旁的真的是不知道的,少保饶我。”
  小内宦颤抖着想要去求抱萧悯的衣襟,还不待他触上衣角,便有黑影上前捂了他的口鼻将他拖了下去。
  这样的地方,弄死一个人太简单了,简单到叫人觉得没什么乐趣。萧悯睨着渐渐平息的登仙楼,一时竟瞧不出他究竟是在生气还是在发呆。
  刘成山挥了挥拂尘,啐道:“腌臜东西。”说的正是那个没了气儿的内宦,他的声音又尖又细,“皇帝真是个舍得下血本的,就为了和李自见一面,当真是疯魔了。”
  萧悯没说话,可黑暗中有个略略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他不是疯魔了,他是笃定了李家不敢叛他的。世代忠良,可供鱼肉,皇帝倒底不蠢,李家或许才是他最后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