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夹枪带棒的话入耳辱人,图哈察抹了面上的茶渍,他那些随行的侍从郦安官话学的并不好,因而并不能听明白。
  图哈察嗤笑着瞧了陈翛一眼,如今他并未带人,遇着这老狐狸自是讨不着好,一口恶气如论如何都要忍着,更何况,他还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去做。
  “你我之事,不会这么轻易算了。”图哈察冷冷剜了陈翛一眼。
  他皱眉朝着茶博士的方向一扫,茶博士登时两腿打软颤,叽叽歪歪地表示自个儿跟这些人其实并不相熟。
  封远侯阔步迈过去,跟拎个鸡雏似的将人甩到一边,伸手就从人家锅灶上捞走厚厚一叠烙饼。
  既是抢,自然也不给银钱。
  他挥手,周身侍从跟上。马车帘布撩开,图哈察侧着半个身子,将手中的胡饼递给了里面的女子。一只细白纤细的手一闪而过,李棣瞧明白了,里面坐着的是个女人。
  正因是个女人,才颇为奇怪。图哈察这番带的人不多,依着他的张扬脾性,越人打到旁边邻居的地儿都不管事,现在却肯带着这么几个人往郦安奔,着实古怪。
  李棣回头,恨恨撕了手中的烙饼,嘎吱嘎吱地咬起来。陈翛挑眉看他:“怎么,你还气着了?”
  “没大人脾气好,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我把他脑袋掰下来给你下酒吃。”李棣越想越气闷,“我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你的不好。”
  陈翛觉着自己倒真有点在养孩子,耐心都是被磨出来的。
  不过方才偶遇图哈察之事确实在他意料之外,周隶递呈给他的书信当中并未提及封远侯来京一事,如此想来,郦安变数太多,已然有什么事情不在周隶掌控之中。
  他压下心中所思,“图哈察没带兵将,却带着一个女子,看来他来上京是有自己的谋算的,我们要抓紧时间赶路了。”
  李棣叼着两块胡饼,顺理成章的从陈翛的腰间摸钱袋。陈翛瞧着他那双染着灰的野爪子,喜净的脾性叫他额上青筋一跳。虽心略有嫌弃却并不躲开,索性心一横不去看。
  李棣扒拉出钱袋,往手中倒了一把碎银子。他儿时不管钱,长大在军营里又没见过钱,是个十足十的公子命穷鬼身。此番见了大人的钱袋,一时竟不大能掂量出该付多少。
  他将手呈至陈翛面前,“怎么给?”
  陈翛其实并不缺银子花,此前也从不带银子钱袋傍身,只是因为李棣于这方面完全不上心,他便渐渐养了这个习惯,在细微之处纵着他。
  富可敌国的玄衣相倒是认认真真地同李家小子掰扯起来。他伸出修长的指尖,在他手心上划分碎银。李棣笑吟吟地瞧着银子,其实心却并不在此,他觉得自己手掌心痒痒的,微低头,瞧见一双专注的眉眼。
  其实大人不冷着脸,不生气不骂人的时候……意外的温柔,李棣竟慢悠悠地觉出些岁月静好的味道来。
  陈翛拨捡出三两块碎银留下,其余一并推至李棣掌心。
  “得嘞。”李棣掌心一握,咬着胡饼便朝着茶博士那儿奔,周围的齐兵纷纷低着头,装着瞎子目不转睛的点着装备动身。
  茶博士瞧着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像阵风似的卷过来,步子颠的倒是散漫肆意。李棣将手中的银子摊至茶博士的木板阁上,分量极多,大约能将这个小茶铺颠来倒去地买个几十遍。
  “这……小哥儿,这太多了,我们要不起的。”茶博士不敢贪欲作祟,唯恐惹了腥,“不成不成,你还是拿回去吧,我们不要赏钱的,这几个饼也值不得几个铜板。”
  李棣却很执拗,他一把推了过去,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媳妇儿有的是银子。”
  话音刚落,他颇为心虚地转身瞧了一眼,却见陈翛正笔直立在车马前,披着一件银灰色披风,面容沉静地瞧着自己。
  李棣忍不住一笑,也不顾与茶博士解释自己方才随性之语,他折身而返,一把拍上陈翛的肩膀,却并不打算将方才之事说与他听,只留着自己乐呵。
  茶博士愣愣地瞧着那一堆碎银,好半天才觉出了不对劲。仔细一想,后知后觉地摇头笑了笑。
  第77章 圣女
  李棣一行人与图哈察算是赶巧儿走了一路, 谁也不轻易提防了对方,两派人算是歪打正着的在同一时间抵达郦安城。
  再回宣武门, 李棣觉得格外感慨,其实也不过一年,但他却总觉得过了许久。当初他怀着半畏半敬的心回朝, 和面冷嘴硬的玄衣相惹了不少不痛快。
  每次回想过往心酸, 便愈发觉得如今握在手上的弥足珍贵。
  这次返还郦安,说好听点,他们这叫力挽狂澜回京复命;说难听点,他们其实也算是半吊子的逃兵残将。
  就在快要行至宣武门时,陈翛无声地与李棣拉开了些距离, 自己带的兵也随之与大队脱离。李棣不明就里,看了陈翛一眼。
  “再离的近些,李相大人的眼刀子就要活生生将我剐了。”
  李棣闻言去看, 果不其然瞧见自个儿的父亲大人紧蹙, 一脸青黑地睨着陈翛与自家儿子并行而来, 浑身都散发着威压和不悦。李棣就逗他, 说:“你赢了我父亲一辈子, 却没想到, 一朝折在我这儿。如此看来,我还挺争气?”
  陈翛加紧马腹, 说:“亏得你也知道,细算下来,你在我这里占了多少便宜, 我因你折了多少辈分?”
  回想自个儿十七八岁、年少轻狂时,明里暗里曾折过李自不少面子里子。陈翛颇为气闷,或许命运弄人之处就在此,当年他在朝堂上周旋游走时,合该给自己留个退路,也不至于到如今,早个十几年就丢了李自的青眼。
  李棣听他的这话就笑了起来,并无遮掩,因而周围的人都能听个清明。
  立在城门下的李自并不知晓这些人的腹诽。他原本有满心的训诫要说与李棣听,却不想那小子一下马,里外裹了一层纱,连带着脖颈那儿都有,他一肚子的话也就硬生生咽下去了。
  李自瞧了旁边诸人,尚且算是心境平和,拱手做了个平礼:“陈相安好。”又客气地问了图哈察的安,“封远侯安好。”
  图哈察一个异族小帮的侯爵,再轻狂也能掂量出轻重来,他心知李自这是在敷衍抬举,便道:“李相客气了。”
  李棣颧骨处青淤未消,这还是李自第一回瞧见自家孩子这么一幅狼狈相,感慨之余难免多了些舐犊之情,“折腾这许久,如今也该心定了。”李棣下马,余光却瞧着玄衣相那边,他笑着说:“是,心定了。”
  陈翛翻身下马,一眼就瞧见了立于宣武门之后的布衣人。
  周隶跻身于一堆官兵之中,眼下一圈青黑,此刻与陈翛视线相触,他很快地移开了眼。陈翛心微微沉了沉,与李自客套道好后便向城内走去。他边走边解甲,卸甲速度之快,周身有侍人躬身接过。藏在人群之中的周隶压了压披风,像个鬼影一般无声行至陈翛身边。
  “如今的情形,究竟坏到怎样的地步了?”陈翛冷目瞧着大殿的方向,一扫方才温和之态。
  “朝中已有数人被太子一党剥捡剔除,尤以刑部为例,已是挖到根系了,不少观望的人也已倒了风向。”周隶顿了顿,“先前谢家倾颓,缺了的空隙已被填补。太子一派选的人皆是无名小吏,不出自李氏亲族亦不走科举之道,反而趁着国殇大肆自乡县举孝廉任用。”
  陈翛微微皱眉:“看来,皇城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坏上三分。”他脚步一滞,看向了高高的金銮殿,“也罢,先去看看皇帝。”
  周隶却摇头:“大人不知,圣人数日前惊梦而魇,司祝和内侍医倌来看了,说是忧思所致。如今,并不能见人。”
  忧思所致?
  陈翛拧眉道:“先回府。时日还长,不急着一时,这些人留着慢慢清理。”
  宣武门下春风和煦,城门处急急忙忙行来了内侍刘成山。他须发尽白,面上褶子挤出一个不甚寒凉的笑意,对的却是图哈察:“封远侯安好啊,此行路远,圣人遣老奴好生相迎侯爷呢,仁宜坊最好的逆旅都给封远侯定下了。”
  胡族不兴阉人做奴,图哈察瞧着这男不男女不女的老妖怪,心下嫌恶难当,勉强应付道:“感念圣人天恩。”话罢便要领着车马往里头走,刘成山面上挂着笑,不动声色地拦下了:“封远侯,宣武门外侯不得带兵进城,这可是老规矩了。”
  图哈察皱眉,方要辩解自己这些杂碎还算不得兵,可仔细想想却强忍下了。他瞧了一眼宣武门两侧戍守的冷铁守卫,折身撩开身后车马的布帘。
  李棣屏气去看,这一路上,他对里面坐着的神秘女子算是充满了好奇。
  先是一阵嘤嘤作响的铃声,细白一只足腕自轿中伸出,李棣倒是没料到这个,他下意识别过了眼。
  图哈察上前为她撩开布帘,一个白衣美人缓缓现了真容。她尚且穿着胡族衣装,足腕手腕处皆裸露,套着一圈圈的金色铃铛。净面上描了一对细长的烟柳弯眉,是很有书卷气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