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是夜,破城里的草絮胡乱卷飞,从缝隙里渗出来的呜咽之声像极了鬼哭狼嚎。一个瘦弱的身影在城内晃悠,一路摸索来了破庙,小身板猫着腰快步向前走,紧闭着眼。过了拐弯处,那人的面庞才显现清楚,正是先前那个丧服丫头。
  她捏紧袖中物件,叩响了破庙的门。
  叩门声在这寂夜里十分突兀,像催命的梆子。
  三两个鬼影从她身后忽地一窜,小丫头脖子一凉,抖的跟个雏鸟似的,刚要回头,面前那门突然开了,吱呀呀一阵响。
  个头极高的黑影压过来,一只手臂越过了她的脖子挡住了后头来的剑风。
  “退下。”
  十数个隐在暗处的江湖刀客闻声互相对视了一眼,老老实实敛了身形。
  小丫头一双圆眼里蓄满了泪,微微回喘着气。陈翛单手支着门,瞧了她一眼,“姑娘有事?”
  “我、我想让大人替我捎带一个物件回京,我阿娘不知我生死,我想叫她安心。”
  陈翛看着递过来的玉色手串,不着痕迹笑了笑:“你认得我?”
  “霍弦思!”一个极其低沉的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小丫头颤着缩回手,僵在原地。
  常锦从暗处行来,额上绒发尽湿,看上去似乎很疲倦,手上还搭着一件披风。确认了站在破庙前的人是自己要寻的人后,常锦放下一颗心的同时多了些无名恼怒羽$西>整:“我道你跑哪儿去了?出来都不吱个声,当真长本事了。”
  陈翛松开胳膊,靠在门沿边上淡淡瞧了这二人一眼,若有所思。
  常锦目光移至霍弦思手中玉串时稍微收了些火气,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你想回京我送你。”
  “不。”小丫头答的倒是快,“我不回去。”她窘迫难当却又说不分明,复又看了陈翛一眼,“三年前在宴江亭上,诸家赋诗投壶时我见过你,我知道你是陈相大人。”
  先前那会子大胆,此刻回过神来也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陈相”,霍弦思忽然觉得自己挺愚蠢的,怎么想着让素昧平生的人帮她这样地忙呢?还偏偏选了玄衣相这样的人……
  她怯怯收回手串:“......我不叫你帮我了。”
  常锦上前一步替她披上披风,江湖人手底下也没个轻重,她一把将丫头裹个严实。小姑娘只露出一双杏眼和双髻,她带着她往回走,双臂隔着一段距离护着,倒是颇为护短的样子。
  被扰了清梦的陈相大人颇为失语,他看着黑压压的天色,直觉这事还不算完,今夜自个儿是睡不安宁了。
  三相之首不气反笑,他折身走进破庙,脚步却颇为轻松。
  果不其然,只片刻的功夫,常锦去而复返,她这回来意十分简单。
  “你是齐相?”
  陈翛以木枝挑了挑炭火。常锦则紧紧皱着眉,又反驳了自个儿的猜测:“你怎么可能是齐人,你使的刀法和力道,根本就是南越那边的走势......你倒底是什么来头?”
  “惊木堂里立了几百年的规矩。”陈翛搁下树枝,终于看了这丫头一眼,“江湖人不入朝堂,不理世事,你既是榜首的剑客,怎么如今反倒犯起了忌讳?”
  暖烘烘的火堆下,常锦皱眉,像是被问到了什么心事,一身的刺也就卸了半数。
  各人有各人的故事,这个年纪出来当剑客的,又能爬到这样的地位,必定经历了常人所不知的经历。只是陈翛猜不出,她既是江湖人,又怎么会和郦安里的小丫头惹上关系?
  第66章 甜饼
  “我们这种人向来是无根的浮萍, 给钱杀人为财做事,刀尖舔血过惯了的。”常锦漫不经心地比着自己腰间的重剑, 不答反问:“你呢?你既是当官的,又为什么到这种鬼地方来?”
  “与你差不离。”
  常锦闻言皱眉,几番犹豫没说话, 不过一双眼里却写满了不信。
  “你知道惊木堂?”她岔了个话题。
  陈翛随着这姑娘的问话渐渐回想起了多年前的事。那时他才十三四岁, 仗着天赋在老兵那儿学了些本事,成日里暗暗期盼着上战场当英雄。可是当兵的人都要有清白的公验勘察户籍,这第一关他就过不了。
  再后来,年少轻狂听着郦安里的说书先生讲江湖故事,说是远在山水间有个惊木堂。惊木堂里的剑客们沾水而立, 无定影无常形,潇洒如风,在乱世里斩杀贪官污吏。有好一段时间, 陈翛还很可笑的动过出京远去江湖的念头, 不止一次地想着就那么一走了之算了。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沙哑:“知道一些。尤其是听过你的名号, 不留行年少成名, 是这些年的新秀。只是我没想到, 你是个女儿身。”
  常锦微眯了眼:“凭着莽劲杀几只硕鼠而已, 我担不上那样的好名号。”
  “不过是旁人的捧杀罢了。”她拍了拍自己的右臂,“上回为宰一个运货的胡商, 打这儿落了刀伤,皮肉里的软筋断了一根,这只胳膊也算是废了。”她自嘲的笑了笑, “若在这个当头遇上个仇家,我这条命七八成得交代在廊州。”
  听她说的这样云淡风轻,陈翛不禁皱眉。先前两人过招的时候他就觉得这姑娘身上带着戾气,是那种杀人不见血的狠角色,十分不好对付。现在一想,她竟然是半途换臂学的剑,在负伤的情况下还能让他吃了亏......如此想来,若是照着她原先的本事,自己并不一定就会胜过她。
  而且,她才只这样的年岁。
  陈翛暗暗心惊了一瞬,无形之中又为自己觉出了淡淡的惋惜。
  这姑娘不说话的时候,火光下的面容与寻常闺阁女儿没什么异样。她本不是多凌厉清冷的姿容,某个角度下,陈翛甚至还能看见她面颊未完全脱去的稚儿面相。
  陈翛垂目:“侠士,这大半夜的,你总不至于为着和我说这些家常话罢?”也是奇怪,他在郦安当了那么多年的活无常,说惯了客套违心话,可到了这儿,他却不大想绕着弯子从对方那儿套话。
  可能是觉得累。
  “我也不瞒你。”常锦开门见山,“我想跟着你学剑。”
  陈翛倒是愣了愣,他原先以为常锦说这话只是一时口快,或者是借着这个由头先搭上个话,再借机往后索要些什么。一念及此,陈翛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离了京,现下又是个身为分文的穷鬼,什么也不是,旁人还能朝他索要些什么呢?
  防备他人竟然到了这么丧心病狂的境地吗?他暗自失笑。
  “依着按惊木堂的规矩,一朝拜了师,日后想要出师可不是一件容易事。”陈翛微微敛目,“徒弟要取了师父的人头才算是功夫学到了家,这样棘手的麻烦事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做?”
  火堆忽然噼里啪啦地炸了个响。
  常锦无声地看了这齐相一眼,一时间竟分不清他说的是戏语还是真话。不过这确实是惊木堂的规矩——一个不成文的老规矩。想当初她在第一任师父手下习武,十五岁便取了对方的双臂,以昭示江湖自己出师。
  一阵冷铁锐响,那长发女子忽然推鞘出剑,剑尖已然触上胳膊皮肉,若陈翛再慢个半秒,那小胳膊就要削掉了。
  陈翛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重剑,远远扔了:“你这丫头疯了不成?”
  常锦却颇为不解,她顿了顿,“我这胳膊原也废了,拿来给你当拜师礼没什么;你要是觉得不够,我先欠着,往后做完了事再一桩桩的还你。”
  她顿了顿:“我这条命还有用处,现在还不能拿来跟你作赌。”
  真是个疯魔了的,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自己性命更重要?他道:“就当你用左臂学会了剑,左不过是去和旁人打杀,命都没了赚那些银子有什么用?”
  常锦默默的收回了胳膊,声音小了很多却异常坚定:“我答应了一个人要送她回家,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轻易收不回。”
  “......是那个郦安的小姑娘?”
  常锦却不肯说话了。
  陈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个死脑筋的江湖人,不要钱不要命,就要一个谁也不当回事的承诺。
  这年头,人命比草芥还要轻贱,谁还把千金一诺那种事当成风月佳话来记?
  一念及此,他忽然想起自己这一生当中得到的承诺也寥寥,大多数都如手中散沙一般。正因如此,他从未许过、信过什么诺言,也从未把什么人当承诺放在心里惦念过。
  除了......除了那个奚州的小狼崽。
  陈翛忽然一阵心悸,没由来的抽痛了一瞬。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鼻烟壶,却忽然发现,为了避开尾巴循着这些小玩意追踪,他连那荼芜香都断了。
  没了安神的东西,人就容易多想。
  也不知是怎么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荒凉的原野,一座矮坟,一只极小的棒槌,一场永远也下不完的大雪。
  看来这儿疯魔的不止这丫头一个。
  陈翛按下了自己的心神,缓缓从身后的香炉案底下拿出了一把剑,递给常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