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没人会在乎他,死生无所依。
  陈翛凉薄地笑了笑。
  花了这么些年,他终于摆脱了陈家。可是他还想要往上再爬高一点,旁人为了金银权势,他只为一份心安。官做的高,便无须在乎什么手段,只朝着目的而去,这样就再没有人能欺辱的了自己。
  手里的莲蓬忽然洒了,陈翛怔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剥了这许多。他僵硬的瞧着自己那双手,手套上染了青绿色的污渍,或许旁人说的也没什么错,如今自己披着尚书郎这层皮,瞧着无限风光,可如果没了这层皮,他又是谁呢?
  他也不大清楚自己是谁了......
  “官和。”一阵响亮的声音喊回了他的意识。
  陈翛抬头,一泼泥点却直接溅到他面上,想避都来不及。包子手里捧了一截胖藕,正艰难地在泥潭里朝他这边走,却不想被后面几个皮猴子推了一把,结结实实倒在泥坑里,正面朝下,十分精准。
  泥地插葱,半个头连着四个爪子都陷了进去,看样子是拔不出来了。
  陈翛忍俊不禁,十分没良心的笑了起来。他卷起裤脚,不嫌脏的下了泥塘,把矮葱提了出来。包子满脸都是脏泥巴,陈翛便单手夹着他阔步朝着清水地走去。十九儿郎肩宽腿长,很快就把包子丢在了田埂上,他掬起一瓢清水替他淋了泥巴。
  “还拿着这个做什么,你就那么想要?”陈翛看着他手上的藕,十分没好气地道,“榆木脑袋,把手伸出来。”
  包子把藕搁在一边,伸出两只泥爪子让陈翛冲洗。他闷声道:“可是你喜欢啊。”
  陈翛一愣,包子仰面看他,“昨天阿尝爷爷送了拔丝藕来,你吃了好多。”他甩了甩脸上的水珠,低声道,“我偷偷跟阿尝藏了好几个,以后你每天都能吃到藕了。”
  晴天朗日下,这笨东西说的话却撞到了他心里。他并都不记得每天吃的是什么,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拿耐心去养这孩子,向来是旁人好心送了菜来,他才想到要给这孩子吃。说到底,自己其实没花心思在这事上面。
  一年一次来这奚州,是为了祭奠阿婆,是为了躲避郦安的琐事得一时半会的清净。可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面对今日这样的情景,这便是好吗?就像阿婆为他做面条,像九姨娘在夜里给他偷偷塞个包子那般的好。
  这般不要回报的善意,来的滚烫且令人措手不及。
  陈翛忽然想起了自己真正的名字,那个九姨娘一直喊着的南越名字。
  “......小空。”
  包子抬头看着他,没听明白,陈翛却借着袖子擦去了面上水渍,淡声道:“你既没个正经名字,往后就叫小空。”
  包子刚要说话,陈翛却已经将方才剥的莲子塞进了他手里,他提着那只藕,跨步上了田埂,对小孩道:與。夕。糰。懟。讀。家。“起来吧。”
  “去哪儿?”
  淡淡的光晕笼罩在少年郎的脸上,满是柔和,他笑的时候冰雪尽数消融,充斥着暖意。
  “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荷叶打伞这个本人超级自萌~
  啊,李包子好可爱,想rua
  突然希望有个时空胶囊,把他俩都装起来
  第61章 风雪
  新岁还未到, 爆竹声却已先响了起来。
  实在是吵耳朵。
  陈翛在塌上翻了个身,颇为倦懒, 怀里有什么东西拱了拱,胳膊有些发麻。他睡眼惺忪地去看,一时间愣住了。陈翛十分无奈地稍动了胳膊, 却不想这小孩枕着他的衣袖, 完全动不了。
  他只得平躺在塌上,回想着昨日的事。
  夜里起了雷雨,他不大放心走个过场看了看,不曾想这包子光着脚直接窜到了他屋子里,他没狠心赶他走, 就把他晾在一边,这包子就站在墙角边上打盹。如此耗了几次,他最终还是把小孩搁到塌上了。不过他记得睡之前两人之间隔着一人来宽的空隙, 这一睁眼却不想挤到一块儿去了。
  也是被磨的没脾气了。
  陈翛看着绒发闷湿的包子, 忽然觉得有些发怔。不用仔细去细究,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空了一大块, 天寒的时候冷的发颤, 空荡荡的什么都填不满。
  窗外爆竹还在噼里啪啦的炸着响。说是来奚州几月, 却不想硬生生延误了一年。郦安的信催的急,他再拖不得了, 可是这个孩子该如何安置呢?
  陈翛看着尚在酣睡的孩子,竟然产生了一种天下只有他对自己真心的错觉。就这么养只小犬在身边陪着,回来的时候看他晃晃尾巴, 瞧着他在自己身边卖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陈翛缓缓抽出自己的手臂,动作极轻的下榻。他一身单衣,于晨曦中提笔写信。
  墨渍浸染在纸张上,只寥寥一行。
  “未几而还,勿忧,吾将养一乞儿。”
  陈翛推开窗,虬枝上的黑羽乌鸦振翅,枝上残雪颤落。黑羽缓缓飞过来,陈翛细心地将信笺塞入竹筒,淡声道:“去吧。”
  到了除夕夜那日,他前前后后清扫了一遍屋子,也将两人的衣物悉数整理了一番。包子就在院子里滚着雪玩,陈翛起灶,依着自己印象里阿婆做饭的情形洗手做羹汤。这种事情若放在郦安是绝不可能的,可在奚州他却觉得极其自然而熟悉。
  那包子若为着他的饭菜笑了,他会觉得开心。
  那样的开心,填补了他十余年来缺失的亲情温暖,十分简单,无需过多原由。
  除夕夜在他们这儿和奚州寻常人家一般,热闹里带着一些冷清,吃完了饭便相顾无言的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漫不经心的在案上翻书,可心里却乱的很。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对的,前路太多未知;他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会不会愿意跟他一起回京……
  心中有事,动作也比平常迟缓了很多。手肘无意间撞到桌案,堆在案上的石子堆塌了,一颗颗滚落在地上。包子闻声看过来,陈翛轻咳了一声,可面上却仍旧是那副冷淡模样。
  似乎应该做些什么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搁下书:“过来。”
  包子放下手里的东西凑过来了,乖觉的坐在他下方,静静地瞧着他。陈翛几乎脱口而出心里那句话,可话到嘴边却总是梗住。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暖雾在他们周身弥漫。等明早吧,等一切都打理好了直接把他带走算了,况且这事原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孩子能明白些什么呢?
  他瞧着手边上那一堆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起了兴致要教他刻石子。不过包子不聪明,毛手毛脚的,做东西也做不好。
  依着北齐人的旧俗他们除夕须得守夜,可是包子年纪小,加上陈翛本就没与家人过过这样的节日,便直接免了旧例。
  包子睡下了,陈翛却久久站在他屋门前,瞧着他侧卧而眠的样子。屋里灯火不亮,只能瞧见包子半张脸,陈翛忽然淡淡扬唇笑了。
  如果自己也能这样长大,该有多好。
  那该多好......
  风雪兼程横越山关而来,一阵叩门声在寂夜里无声响起,像是恶鬼索命一般。陈翛推开柴扉时,一腔冷意顺着四肢百骸侵入皮肉里,他身上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暖意尽数散了。
  陈翛攥紧衣袖,昏暗的灯烛光线下,他垂目推开整扇木门,瘦削的下颌紧紧绷成一道流畅的线条。
  来的人是周隶。
  周隶持刀,浑身裹在黑色狐裘中,只漏出一双森意深重的眼来。他脸上挂着血珠,眉上结霜,见了陈翛便紧紧蹙眉。尚书郎攥紧袖中双手,平静地听着他说出那番话。
  他说,自己养了一年的人其实是李家的嫡子。
  陈翛并未来得及暴怒,相反,他陷入一种极端的冷静当中。那寥寥几句话在他心上梗住,让他难以说出一句话来。
  李家的嫡子……
  当初他问他叫什么的时候,他不肯说实话……这孩子是猜出了什么吗?还是说,他是在装乖讨好,一直利用将自己当成一个寄身的工具来看?
  这高门世家卿,教得的孩子都是如此?
  陈翛忽然生出了一种极端的厌恶感。九姨娘骗他,说会带着他一起走;阿婆骗他,说会在春平街看他长大;提携他的许儒善骨子里也看不起他,只拿他当一条好狗使唤……
  可为什么这个孩子也要骗他……
  养狼始终是养不熟的,也可能是他高估了自己,同时也低估了李家人。
  周隶垂手立在一侧,并不再多言。一种很诡异的静谧在这个屋子里蔓延开来,周隶整张脸都藏在衣袍里,只漏出一双深褐的眼瞧着他的主人。这么一件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简陋的桌椅,尚书郎身上穿着一件破葛布,这样狼狈的日子他怎么过的下去?
  周隶无声地瞧了一眼内室,心中若有所思。
  他静静递过一件冰冷厚重的狐裘,半跪于地道:“属下来时遇上了尾巴,大人再不能耽搁了。”
  错开的缝隙外是狂风暴雪,两匹黑马立在雪地里喷着响鼻,黑羽乌鸦栖在树梢上,似乎也在等着他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