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陈翛单薄的身体崩成一道直线,他无声的将刀剑握紧。老兵笑着瞧他:“你想做将?”这野小子眼中的野心倒是不小。
  老兵不说话了,他摆手示意他赶紧走,别碍着他吃饼哼歌。
  待得少年走出破庙时,老兵翘着腿,望着庙里残破的佛像,兀自摇头,自言自语道:“命里带着杀孽呐,当不成将的。”
  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陈翛将东西藏在了柴房里,他步伐很轻,却还是让人给听着了。
  一个肤色白皙的妇人端着烛台从夜色里走了出来,十分消瘦但是骨相秀美,她穿着一身素衣,面上神色很憔悴。妇人不悦的斥责他:“不是说了不要出府吗?”一口的北齐话说的很蹩脚。
  陈翛没吱声。妇人看着他心里忽然就生了躁郁,上前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过来,指着他的眼睛道:“这话我与你说了很多次,但凡有双耳朵你也该听的进去。”她压低声音道,“你是我生的,出了祸乱我还得替你担着,外头有什么好的,你就安安分分的住在宅子里不成吗?”
  少年没说话,他紧紧抿着嘴,妇人难得软了心肠:“你爹不喜你出去,给他瞧见了不好。”她顿了顿,“况且今儿李相府办喜宴,万一你在城东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办?”
  他立即回忆起白天那群人的模样,心里泛起强烈的反感和厌烦,尤其是对那个矜贵的从未谋面的婴儿。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说他?他就有那么好?
  少年想要挣脱妇人的控制,可是对方却像是忽然发了躁,紧紧的扣着他的胳膊非要他服软才行,越来越癫狂,已经有些失控了。她死死抠着他的手,指甲深嵌,陈翛疼得皱了眉却没躲开。他就站在原地,等着她的火气撒完了才迈步往柴房里面走。
  回了神智的女子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忽然就掉了眼泪,气息急促起来扶着门就开始咳,她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过的也是非人的日子,又哪里能分出心思来管孩子……
  母子俩在门口无声的对视着,妇人瞧着他数熟络的在柴房打起地铺,淡声道:“小空,到屋里睡吧。”
  陈翛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一样,他厌憎的皱眉,翻身就着薄被躺下了,沉闷的声音从被子里穿出来:“不必。”
  妇人还要说话,却听到外面悉悉索索一阵声音,这半夜里还能来这儿的人也只有一个。
  她跌跌撞撞的想要跑回屋,却被迎面来的男人拦腰抱住了。对方喝了酒,此刻缠着她的腰不让她走,妇人只挣扎一下就不敢动了。她僵硬的转过身体,黑漆漆的夜色里,陈家老爷却忽然扇了她一耳光。没有原由,打一个越奴从来都不需要原由。开心了,便赏个耳光;不开心了,便拿着出气。
  他扯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屋子里拖,酒意上了头口中喋喋骂道:“贱人,软身子狐媚人,诓我带你进京,还给我生了这么一个祸害。我早该把你们这两个越人沉了塘!”更多的话、更难听的词都被难堪的声音遮盖住了。
  陈府虽在城东,但陈大人只是一个侍郎小吏,靠着父辈的银子才勉强在城东立足,整日里想的还是进取升官,只可惜,总是不如愿。陈家屋子不小,但是给这个越人侍婢的却只是一间小屋,陈翛自五六岁起,便不肯和母亲睡在一起。
  他怕自己半夜就没了命。因为娘会在半梦半醒之间说胡话,又哭又笑的,甚至有几次还想着掐死自己。就算没有这个,那个人也会来。他一来,就会逼迫母亲做一些难以启齿的肮脏事,他觉得特别恶心。
  譬如今夜这样的情形,他无数次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都阻挡不了外面那些声音。它们往他的脑子里窜,可很奇怪的一点是,他虽然觉得恶心,觉得嫌憎,但是心好像麻木了。
  你往上面割个两刀,尽管会流些血,但实际上痛意是很迟缓的。
  陈翛伸出手,顺着稻草摸到了压在下面的冰冷旧剑,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勇敢了一点。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也可能是在梦里吧,他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很厉害的人。
  一点对往后余生的幻想,足以让他的心渐安了下来。
  第55章 弃子
  他是半夜里醒的。
  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侵入被褥, 陈翛素来警觉,这些年亦从未沉沉睡过一次好觉, 所以当那人的手刚碰到他肩膀时他瞬间就睁开了眼。
  他靠着墙壁,看着蓬头垢面的女人,见她眼中混沌, 便知她又要发疯了, 这回是要打哪儿呢?陈翛想着:最好不要是手臂胳膊,那儿落了伤难好,他还得练剑。
  九姨娘没有执灯,她在黑夜里摸索着孩子消瘦的手,渐渐的向上移, 似乎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可是对方躲开了,她的手触了个空, 指尖微缩。
  “你果真是恨我的, 恨我生了你......你也嫌我是个越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你当我想来你们这北齐?若不偷偷生了你, 我何必被这府里的豺狼戕杀折辱。”九姨娘跪着向前移了一步, 一双眼里尽是凄苦, “……小空,你原谅娘好不好?我带你离开, 我们回南越去,我们回家。”
  只穿着单衣的少年丝毫没有动容,只是问她:“你又没有吃药?”九姨娘却已经开始找他的衣服, 强硬的要给他穿上,口中念念有词:“得趁早走,不能被其他人觉察了,要快一些......你为什么还不动?”她忽然发了火,“你为什么还不动!”陈翛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顺着她的意开始穿外衣。
  他们轻车熟路的在天明前摸出了宅子,九姨娘跌跌撞撞的往人群里跑,扯着身后孩子的胳膊,当他是个提线木偶一样生拉硬拽。最后他们搭上了一辆运送桐木的马车,运送桐木的汉子瞧了女人一眼,眼睛上下环视了一遭,倒是十分好说话的允了这对母子的陈情。
  逃的这样轻易,可见折子戏里的故事都不是真的。也是,他们这样的人,跟蝼蚁一样轻贱,就算是逃了也没人会追杀。十几辆马车吱呀呀的行在官道上,陈翛被塞在一个狭窄封闭的角落里,落脚处尽是些兔子粪便。他待的地方像是运牲畜的箱子,封的严实,只留有一个小通风口。
  一只小兔爬到他脚边上,翕动着胡须凑着闻,少年感觉到了一点异样,他低头看去,小畜生仰头瞧着他,一双眼红红的。陈翛倒提着它的后颈毛,将他扔到了车厢边上,力道不小,小兔被结结实实地砸了一下,不敢过来了。
  陈翛阖目计算着时间,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多久,她应该会清醒的。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已经有种麻木的熟悉。九姨娘不知什么时候得的病,经常神志不清,糊涂的时候就说要带着他逃,生拉硬拽把他拖出了府,一番折腾。可等清醒之后又会跑回宅子里。一个女人身无盘缠离了京根本没命活着出去。
  当然,每次九姨娘清醒后都是自个儿一个人回去的。
  陈翛交叠着胳膊趴在小通风口上,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数了很久的数了。这一回,他在心里给她多宽限了时间,数到一千次,她来,他就忘记所有的不痛快跟她回那个家。
  其实他也知道她可怜,这“九姨娘”还是府里人对她的揶揄讽刺,她其实没有名分,只是为陈府老爷生下了第九个儿子而已。
  为着生养的情分,为着她会偷偷塞东西给自己吃这样难得的舐犊之情,他情愿忍气吞声做人。陈翛知道,自己随时可以逃离,可是如果他走了,九姨娘就再没人陪了。
  说来也是讽刺,他在自己屋里睡不着,到了这么个破马车里却迷迷糊糊的打了盹,一觉醒来,要等的人终究没有来,其实自己也没有多失望……
  陈翛支着胳膊要推开那扇小窗,却发现那窗子是从外面钉死的。密闭的空间里,少年头一回慌了,他跪着爬到箱子的出口,用力一撞,却撞出了一阵哭声。是个孩子,哭声隔着好几道木板含糊不清的传过来。
  陈翛的心顿时一凉,没声息地沉进了深渊里。
  这一趟马车在宫道上奔了很多天,偶尔会有人从小窗里塞些东西进来,一开始他不吃,可到后来饿得狠了,这些素嘴的兔子都敢来抢食,陈翛也就没再顾忌。
  白来的馒头啃不得,那些饭菜吃了之后能让不少孩子消停些,陈翛也能勉强得些清净。
  被封在箱子里的那段时间,他迷迷糊糊的想着事儿,想到了自己的生和死,想到了那把还没来得及带出来的刀剑,还想到了……九姨娘……
  时隔三个月,陈翛第一次见到光的时候已然似半个野人。兔子们都饿死了,天气还不算太热故而未发尸臭。运送桐木的胡商往他脖子上栓了根绳,将他当个猴儿一样提溜出来。
  跟他一并被拽出来的,是夹在桐木板箱子里的其他小孩儿。胡商卸货,点了人头数,将这群野猴子赶到一边,自个儿倚在城门下出神。
  陈翛抬眼瞧了瞧身旁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幼童,生的皮净纤白,一个个都在哭。
  胡商不耐烦的朝当中一个小孩儿啐了一口:“你爹娘老子把你卖了我,也算是看的起你,瞧你能值上几个钱,这年头穷人家的祸害不丢井里淹死就是好事了,哭什么哭?!还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