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这嗓音一出,李棣便猛地想起了他是谁,心里打着颤,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与李兴琛再见的。
  他的这位远亲表叔十一年前救了他一命,这恩他至今都记着。现在看他一身的伤,怕是那时落下的。他心中一动,万般话卡在心间竟难言一句,只能郑重向他作揖道:“多谢表叔当年相救之恩,棣此生不忘。”
  李兴琛狼狈的笑了笑,“没能及时带小公子回家,让公子过了一年非人的日子,是我对你不住。”
  李棣上前一步,扶他上马车,也就是在搀扶他的时候,他才发觉李兴琛右手小指缺了一截,这般境遇却还能如此,李棣心中更是愧疚难当,他咬牙道:“表叔当年是如何脱的险?”
  李兴琛垂目,却终是云淡风轻笑了:“哪里又是什么好事了,说出来白白叫你思虑做甚。李大人仁厚,允准我在李府住下,我已是万分感念了。”
  他接过孩子,牵着妻子坐进马车,对着李棣温和一笑。时光荏苒,倒是磨去了他身上不少戾气。
  李棣心头回想着那两个字,仁厚?呵,何其可笑的仁厚。
  那边李自出来了,他穿着一身深色云纹锦袍,见到李棣后也没多看几眼,而是自顾自上了车。李棣也不愿瞧他,他看向李自身后的妇人,一时间,手脚都有些打颤。
  李夫人穿着层层叠叠的华服,点着胭脂,却并不见老去许多,她一如当年,一如他记忆中出现无数次的母亲。李夫人见到李棣,眼中泛了泪,下意识的整理鬓发,生怕珠翠乱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齐整。她勉强笑了笑,方要说话,背后乳娘牵着一个锦袍小团子走上前,小团子欢快的跑上前,一把牵住了李夫人手,甜甜的喊着娘。
  李棣觉得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可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神情,那个孩子的存在,让他觉得哪儿都不舒服。李夫人十分尴尬的牵着小团子的手,推他上前,柔声哄道:“小宝儿,这是你哥哥,快问哥哥的安。”
  小宝儿怯生生的看了李棣一眼,不肯上前,可李夫人却不许他退后,硬要他喊出话来,一来二去的,小宝儿哭了起来,抽抽嗒嗒的,乳母自是万般宠的哄着疼着,李夫人也有些心疼,但更多的是着急。
  李棣神情淡漠的看着这出乱剧,他退后一步,低声道:“算了吧。”
  李夫人强笑道:“宣棠,小宝儿平素极乖的,他还常与阿娘说、说很想念哥哥。”
  李棣居高临下的睨了一眼千娇万宠的孩子,丝毫看不出这孩子有半分对自己的亲近,这边李夫人还在絮絮叨叨的替孩子辩解,李棣虽是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心凉,他冷漠且强硬的打断了李夫人的话:“母亲,算了吧。”
  他回身跨上李府的马车,半分眼神也未留给这母子二人。
  车外的李夫人眼泪决了堤,她捂着心口,却不敢哭出声,只能无力的看着李自的方向,李自一直都在看着这母子三人,他不善言辞,只得向李夫人招了招手。李夫人念念不舍的看了一眼李棣的车,像是想起什么,也不顾车马脏乱和下人搀扶,径直奔过去,将什么东西塞进了车里。
  乳母抱着小宝儿,与李夫人一起上了另一辆马车,走上车轿时,李夫人趔趄了一下,眼睛却不肯从李棣的车轿上移开,李自按了按她的手,她方才回魂,只喃喃道:“宣棠都长了这些个子了,我上回送他时,他还那般小呢。”
  李自也有些不忍心,李夫人擦了擦眼泪,硬是挤出一个笑来,“归家就好,欠了他的往后你我慢慢补给他。”
  车马缓缓的在长街上穿行,郦安四处都点上了灯,蝉声嗡鸣,有些烦闷。
  李棣颤着手捡起方才李夫人塞进来的东西,一包槐花糕。尚且温热,似是才做好的。他们出来的这般慢,也许是因为在做这槐花糕。
  李棣觉得鼻腔一酸。自他离开奚州之后,轻易再没哭过,可如今眼前这包槐花糕,却比那些冷铁刀子更加令人难受。
  他颤着手捻了一块放进口中,记忆瞬间翻涌起来。
  他想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他七岁时,在离家前,许久未见的母亲。她第一次给他做了最想吃的槐花糕。
  另一个,则是那个穿着布衣素衫的人。那人带他上街时,瞧他两只眼睛紧盯着槐花糕不放,也不问他是不是想吃。他知道他们无钱去买,所以紧闭了嘴巴,任由馋虫撕咬。却不想,第二日他一睁开眼,就瞧见自己桌子上摆了一小碟精致的槐花糕。他当时眼睛都亮了,吃了一块才发现甜的齁人,可一瞧见外间闷声劈柴的人,眼泪瞬间就不要钱的滚了下来,那一碟中看不中吃的槐花糕被他视若珍宝的全部吃完了。
  李棣第一次觉得回忆那样伤人,刺的他整颗心都钝了,可是即便都那样迟钝麻木了,只要一想起这样的过往,仍会疼的撕心裂肺。
  前方宫阙巍峨,飞檐悬灯,处处是灯火通明,而他记忆里的故人都将聚往那个金銮殿。
  第21章 金銮
  郦安当朝有三相,李相、陈相并一位年迈的许相。许相因为身体有恙不便出行,故而圣上特旨许他在家。没了许相,离皇帝最近的两个座位乃是陈李二人。
  李棣方一走进金銮殿,便见落座官员寥寥,此刻见他们进门正欢快的打着招呼,李自这个人面冷心冷的一一回了,跪了皇帝后才坐到了帝位左下方的位置。李棣身为李相的嫡长子,位子安置的自是靠前。
  因为进宫人数众多,很多官职没那么靠前的人员亲眷都挤在宫门前查验,在场有些位子上还是空的。
  皇帝此刻正恹恹的揉穴,皇后一身华服坐在他身边,像个没有魂灵的木头。刘成山时不时跑进跑出,在皇帝耳边轻声通报着消息,而听到这些消息后,皇帝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李棣一度怀疑若不是因为在场官员众多,他早就要掀桌子了。
  眼见天色已经全黑了,宫婢们提着八角宫灯,以长竹斜挑,徐徐而入,点亮整个金銮殿。就在这个当头,谢定乘携着自家亲眷入殿,他这边一进来,殿内便有女眷争相浅笑低语,谢曜一身姜汁色锦袍,远远朝着李棣扬眉一笑。
  李棣也回笑,御史家的位子安在陈相下方,但属于玄衣相的位子上始终没有人影。李棣将自己的眼神从那个空位上收回,看向谢家。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谢家三子一同露面,如传言所述出入不大。最讨喜的当时谢昶的独子,三岁的孩子正是粉雕玉琢的样子,那小孩单名一个“钰”字,不哭不闹,乖乖坐在他母亲的身边,倒和谢昶一个模样。
  正当气氛热络起来,一个白衣锦袍的人走进了金銮殿。他这一进来,屋内的低语声瞬间都少了许多,大多数女眷纷纷推推搡搡,却也不似先前那般放肆。
  来者正是陈翛。他今日脱下了玄衣鹤袍,一身简单的云纹长衫,显得整个人清雅了许多,只不过脸上从未带过笑意。也是这般入殿,李棣有一瞬恍惚,总觉得官和的影子与他交叠起来,但也就那一瞬间的事。他很快便从恍惚中挣脱出来,十九岁的官和与三十岁的陈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玄衣相缓缓行至皇帝面前,跪下问安。
  李棣瞧见他脖子上缠了一圈纱布,似是新伤。
  皇帝没有叫他起来,而是睨着他脖子上的纱,怪问了一句:“陈卿这些日子告假,原来是带了伤啊。朕倒不知,放眼郦安,还有哪个狂妄之徒敢伤朕的陈卿?”
  狂妄之徒李棣跟众人一起看着玄衣相,却听那人声音低沉的道:“只是被猫儿挠了,那猫生的小,却十分唬人,臣一时不防,便被抓着了。”
  皇帝轻笑了一声,让他坐下了。随着陈翛落坐,另有一批女眷进来,磕过头后纷纷寻到自家位置。但有一个黄衫女儿却走向了陈翛,十分自然的坐在了离他极近的位置,而陈翛竟然万年铁树开花,朝那女子微微一笑。他这般一笑,少不得晃了诸多小姐的眼。李棣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很敏锐听到下座有几个女眷在轻语。
  “但凡我有两分不怕死的胆量,就是撞破了头也要嫁给玄衣相。”
  另一个笑她,“痴子!你以为他当年玉面檀郎的名号是买来的吗?便是谢家子那般耀目,也抵不过十年前的玄衣啊,这郦安百年内,是再出不了他那样的人物了。”
  “呸,你道我痴,我却说你嘴硬心浪,你这话里话外的,不见的比我好到哪里。”两个女儿家互相掐嘴,倒是争了起来。
  李棣见状无言,他移开目光,饮了桌上一杯酒,酒气辛辣呛的他脸都红了。“檀郎”一词是女子对夫君的称谓,他是真的不知道,陈翛还有过这样轻浮的别称。再悄悄看过去,他有些疑惑,陈翛以至相位,但却是这金銮殿内家眷最少的官,除却坐在他身边的黄衫女子之外再无他人,连父母双亲都不得见。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对玄衣相知之甚少。
  他这边正疑惑着,那边一直想要见的人却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