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闻言,官和替他夹了一大块鱼肚,嘱咐他:“食不言,寝不语,专心吃饭。”
  李宣棠低头闷声扒饭,重口,太重口了。他微妙地在心里感慨了一下春平街盐贩子的钱也太过好赚,李宣棠甚至怀疑家里这么穷都是因为官和把所有的银子都拿去买盐了。
  官和见小孩吃的香,在小孩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扬起嘴角,这个笑容太过自然也太过于转瞬即逝,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相处一年,官和很少会做饭给他吃,大多时候,都是买些面饼。李宣棠向来是个闷葫芦,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有一段时间,小孩面色蜡黄,经人提点后官和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应该给他买点肉吃了。
  可以说,李宣棠能在他手里养活下来,是件很稀奇的事。
  吃完饭后,官和洗完碗筷,一看天,离子时还有些时间,两人只好相对无言。官和写了一会儿字,看李宣棠一个人可怜兮兮的蹲在火炉旁,小小的身影总有些让人于心不忍。
  他搁下笔,叫他过来。李宣棠欢天喜地奔过去了,官和从案上捡起两块形状差不多大的石块,示意李宣棠选一个。
  有一段时间李宣棠特别喜欢捡破烂回家,官和于此事上只简单阻止了一回,后来见他乐此不疲,便随他去了。于是这些捡来的花花绿绿形状各异的小石块,在官和的书案上堆成了小山。
  李宣棠选了一块,官和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把刻刀,体小刃利,他专心磨着石块,不多时,便将那怪异的石块磨成了一块扁小圆球。他将刻刀递给李宣棠:“你来试试。”
  李宣棠跃跃欲试,连忙接过,他力道不怎么稳,虽有官和在旁边看着,不至于伤到手,但却磨的甚是艰难。
  手一抖,计划中的圆球就被攉了一道口子,李宣棠有些失落的看着官和,官和却温声鼓励道:“继续。”
  李宣棠只好继续磨下去,然后……磨出了一个半弯的像个月牙一样的残次品。倒也不是很丑,只能算得上是差强人意,勉勉强强能过的去眼。
  李宣棠放下刻刀,对自己的作品却很失望。官和拿起他的石块,往上钻了一个小孔,用丝线串了起来:“这个送我。”
  李宣棠愣住了。
  “不舍得也要送。”
  李宣棠笑了,他拿起官和磨出的圆石,道:“那我要这个。”官和仔细替他钻了一个小孔,也为它穿上了红丝线。
  李宣棠想要将其戴在脖子上,官和失笑道:“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石头不比玉,带着冰。”李宣棠却固执的把它放到自己的领子里面仔细掖好,憨笑道:“不冰。”
  官和笑笑,随他去了,除夕夜就如此平静而简单的度过了。
  ***
  同一时刻,奚州外郊。
  一对人马追着另一个骑马的男子,马蹄践踏之处,不时溅满血滴。被追那人横刀迂回,马声嘶鸣,漫天飞雪都被染成了红色。
  除尽追杀他的人之后,男子抹了一把脸,他定定看了一眼奚州的方向,眉头紧蹙,温热的呼吸声在寒夜中诡异至极。男子翻身上马,朝着奚州的方向快马奔去。
  这一夜,注定不会太平。
  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李宣棠,但他醒的不是很彻底,只能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起身打开了屋子,大约是官和。他翻了个身又睡下了,官和夜间常会外出,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门开了一条缝,屋外的人浑身都裹着黑色的披风,只露出一双猩红染着血的眼睛。屋内的人看了他一眼,便打开门,让他进来了。
  周隶扯下披风,气息不定,他半跪在官和脚下,沉声道:“大人。”
  官和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睨到他刀上血迹,皱眉道:“可有受伤?”周隶摇摇头,官和示意他坐下。
  周隶却不肯动,见他如此,官和声音冷了许多:“黑羽传来的信,我都看过了,等今年开春后,我就会回京。”
  周隶深深看他一眼,余光却瞧着里屋,他低声道:“大人已经迟了一年了。”他复又道,“大人回京,是不是还想带着那个孩子?”
  官和转头,对上周隶的眼神,沉默的看着他,一言不发。这突如其来的静谧使得周隶毛骨悚然,官和虽不说话,可他却无端感受到威压,但他轻易不肯服输,硬生生的忍着一身冷汗与其对视。
  半晌,周隶终是低头,咬牙道:“大人可知,那孩子是谁?”整个屋子里一阵诡异的死寂,周隶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撞在官和的心上。
  “属下收到密信,谢家人原本是要往壁州去的,可半途中,却突然转向,朝着奚州的方向而来。谢家人此次赶往奚州,只为了一个人。”
  “一年前异鼠之乱中失踪的李家小公子李棣。”
  周隶的声音很低:“大人曾在信中提过收养一个流乞,属下一直没有上心,就在此前,属下思及谢家之举加之推算时间,便知此刻躺在屋内的,正是那李棣。”
  官和一直沉默着,周隶知道这是他发怒前的征兆,可是事态紧急使他不得不开口继续道:“属下在来的路上,遇到了尾巴,大人在此处的消息,想必已经泄露出去了。奚州,是万万不能待了。”
  半晌,官和终于开口,他短促的笑了一声,尽是讽刺:“一年前的异鼠之乱,李家公子是怎么丢的?”周隶伏首:“当时正值大人离京,且此事并未确定,属下便也就没来得及禀告。异鼠之乱后,太子无虞返宫,李自也照旧回府,并无半分异样。李小公子失踪一事被压的太严实……确实是无人得知。”
  官和缓缓阖上眼,一瞬间记忆翻涌,他想起当初他问那个浑身破破烂烂的小孩叫什么名字,可那孩子却只是摇摇头,或许是见他眼中干净,自己才会轻信。
  外间风雪大作,呼啸奔涌,寒意瞬间席满了整个屋子。
  周隶闷声道:“谢家人不出几日就要到了,大人占了先机,可早做决断。”话外之意是指,他们可以借着这个失踪的李家公子达成自己一些目的。
  官和指骨发青,话中尽是冷意:“闲来无事捡只小犬养着玩,养腻了还留着做什么,不如扔了。”
  说这话时,官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隶只看一眼便知他是真的盛怒。
  其实在来奚州之前,他一度思量过,会不会大人早就知道了那小孩的真实身份,留在身边是有大用?
  可今日一见,方知大人也不知情,这李家小儿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嘴硬的保住秘密,还能安然无恙的在大人的庇护下活了这么长时间。
  被人戏弄过后的滋味必定十分不好受。
  外间窗纸欲坠不坠,风声肆虐,周隶裹在黑袍裘衣中,腕间刀刃尚在滴血,马不耐烦的打着响喷,他牵着缰绳在风雪里静候。屋内的官和揭下玄铁护腕,摘下配剑,裹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
  夜色之中,他无声无息走到李宣棠的床前,小孩窝着身体面对着墙睡着了,极小的一只。
  官和神色淡漠地看了他片刻,近乎机械式地拔出剑,剑光泛着森森寒意,那剑直指小孩的后背,似乎只要李宣棠稍微一动,即刻便会见血。官和动了动手腕,剑尖顺着小孩的脊背下滑,从颈部一直到尾椎,像是挑逗一只死物一般。
  然而那把剑刃最终挑起的只是被褥,他以剑替他盖上被子,声音冷的像铁,在这屋内回荡,又似是自言自语。
  “当真是只狼崽子。”
  屋门无声扣上,将所有想要涌进来的风雪全部隔绝在门外,屋内重归黑暗寂静。原本在被子里睡的极沉的小孩像是突然崩溃了一般,浑身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紧紧闭着眼,浑身蜷缩起来,但是眼泪却还是从眼角滑下来。
  窗外马声嘶鸣,随之而来的是马蹄哒哒,渐渐远去。再然后,便是永不停歇的呼啸着的风雪声。
  ***
  奚州一月,雪势已停。
  车轱辘滚在雪地上,坐在马车里的谢曜晃着脚,欢喜雀跃的对身旁的男子道:“二哥,李家小公子与我一般大吗?”
  谢二子谢琅比谢曜年长三岁,今年刚满十岁。谢琅颇为少年老成,此刻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与你同年生,他比你小上三月。”
  谢曜是个活泼性子:“那要是他不愿意去壁州怎么办啊,他要是哭了呢?他要是撒泼打滚呢?”谢琅却毫不在乎:“李大人让他去壁州,父令如山,他不去也得去。”
  谢曜撇撇嘴:“那小公子还真是可怜。”他垂下眼睛,却又突然一笑,“不过没关系,我会跟他一起玩的。”
  谢琅心思沉沉的,并未说话。
  车马行到奚州,在亮明身份之后,四坊邻居都惊了,谁也猜不到这样破旧的巷子里竟会住着一个贵戚之子。在官驿的带领下,谢琅与谢曜一同走向春平街最里间的屋子。谢曜步子块,他推门而入,可一见到屋内情景,整个人都呆住了。
  屋内庭院里的雪积的得有小腿那么高了,洁净无瑕,似乎是间荒废已久的屋子,根本没有人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