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塌上的红团子一遍一遍的喊着娘,可怜兮兮、委屈巴巴。官和看了半晌,终究还是无法,将他掰直身子,从塌上拉起来。
  李宣棠被他弄醒,迷迷糊糊中听他硬邦邦地吩咐道:“我带你去找医馆,你自己下床,穿衣,跟在我后面。”
  停了雪的夜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在寂静的街道上。
  官和身高腿长,即便他已经极力放慢步子,却仍是甩那个短腿团子一大截的路。李宣棠歪歪扭扭地跟在官和身后,困的眼皮都睁不开。他稍一分神,前面的人就远了一大截,于是眼皮也不敢合,迈着腿“哒哒”地小跑跟着。
  跑着跑着,不合身的衣服散开了,一只袖管到手腕,另一只却早就垂到脚边了。他气喘吁吁地拎着衣服,跟在官和后面,脑子像一团浆糊,一瞬间连自己出来干嘛都忘了。他本就受寒,加上晚间那碗咸的催心夺肺的鸡杂面,已是去了半条命了,此刻莫名其妙被摇醒,走在这冻死人的大街上,早就满心满肺的委屈了。
  官和一句话不说,他也就什么都不敢抱怨。
  敲梆子的更夫看见长街上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颇觉好笑。官和走了一阵,发现那孩子又落了一大截,只得无奈且略带烦闷的靠在街边的酒旗下等着。
  李宣棠一抬眼,见官和等着自己,便慌慌忙忙地奔过去。他跑的气喘吁吁,心脯上下颤动,面颊、耳朵以及鼻尖都冻的通红,一双小犬似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水汽。官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既是嫌他笨又觉得有些可怜,一时心软,竟真的生了来之不易的菩萨心肠。于是硬邦邦地问他:“还走的动吗?”
  李宣棠闻言,却不知他什么意思,也怕自己多事矫情惹了他不悦,于是只一味点了点脑袋,表示自己还能走,一点都不累不娇气。
  官和勾起唇角,他直起身子,酒旗上的残雪一颤。他转身,也不多话,再次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李宣棠只得再次跟在他后头哼哧哼哧地小跑起来。那双黑色的靴子像是怎么也追不上一样,李宣棠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个儿特别委屈,他鼻子一酸,硬是咬着牙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官和却突然停了下来,李宣棠险险撞上他。他提着已经完全散掉的袖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官和抱着胳膊,冷硬的声音再次响起:“还走的动吗?”
  李宣棠低头,声音嗡嗡的:“走不动了......”尾音带着颤抖,十足十的委屈和心酸。
  官和缓缓走到他跟前,李宣棠耸了耸鼻子,仰着头看他,瞧见他似笑非笑的一双眼,也在他的眼中,瞧见了小小的自己。官和屈膝,半蹲在他面前,没说话。李宣棠一时间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背自己。
  官和等了半刻,见他没动静就要起身。李宣棠见他要站起来,以为他又要像之前那样走的极快,于是忙不迭地扑在了他的背上,力道之大,像是糊墙一般直接黏了上去,直直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
  官和无奈地笑了,喉结滚动,李宣棠能感受到他喉间一阵阵酥酥麻麻的颤动。官和隔着衣袍裹住他的脚踝,轻松的站了起来。
  整个街上最后未熄灯的人家也灭了灯,深黑如墨的夜色里,一个布衣男子身上背着一个睡着的孩子,缓缓的走着。
  小雪无声无息的再度飘落。布衣男子单手扯过孩子不合身的衣服,为他盖住冻的通红的脸,不让雪花落在他的脸上。
  第10章 春旬
  奚州主城很小,四邻八方的也只一家医馆常年开门,声誉不错。当官和背着李宣棠扣响儒医士的门时,老人家也没什么怨言,本着医者仁心让青年人赶紧将孩子带进来。
  可等他点亮灯烛,瞧见李宣棠的全貌时,心里“咯噔”一声。小姑娘阿尝被吵醒,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看见躺在塌上的小孩时,她眼睛一亮,瞌睡瞬间没了:“是小哥哥!”
  官和有些意外地看了他祖孙二人一眼,他并不知道这两人认识李宣棠。
  儒医士没多话,上前翻了翻眼皮,搭了个脉,看见李宣棠脖子上起了一层红疙瘩,脸色有些不好看。官和站在一旁,十分耐心的等着。半晌,儒医士为他扎了几针,又配了几副方子,折腾到天亮才歇下来。
  官和看他忙前忙后,自己却始终被晾在一旁。等了一刻钟,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老先生,他怎么样?”
  儒医士低头秤药,眼皮都不抬一下:“这孩子初初被送来的时候,只舌苔有伤。这才过了多久,身上怎么又多了那么些淤痕?”他越说越急,“孩子年纪小,冻伤风寒的本就难好......吃食上也该注意些,他都吃了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官和被这番话冲的毫无头绪,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不干净的东西”指的是自己煮的那碗鸡杂面。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躺在塌上、扎了一脑门细针的李宣棠,默默不语。
  儒医士见这年轻人不说话,态度渐渐缓和了些,他将几幅药方打包在一起,捆了起来,沉声道:“往后要禁了坚果一类吃食,尤其是落花生。”
  官和点了点头,刚要伸手接过药包,却发现,那儒医士并不打算给他。
  他眼神微冷:“先生这是何意?”
  儒医士看了内室一眼,叹了口气:“并不是我不肯信你,只是这孩子实在可怜,这些日子,还是先留在医馆里罢,老宋也为他留了些银子。”
  见官和不解,他细细与他说了当初胡商老宋是怎样在外郊林子里捡到一身是血的李宣棠,又是怎样带到他的医馆里,这小孩又是怎样溜掉的一应事宜。
  官和听了之后沉默了片刻,他面色冷冷的对儒医士道:“所以,先生不愿让我带他离开了?”儒医士抚了抚灰白的胡须,很为难的没吭声。
  官和短促地嗤笑了一声,他看了一眼里屋的方向,淡声道:“也罢。”
  天幕渐亮,官和转身刚要离开,就听见里屋叮叮咚咚一阵响,似乎有人仓促起身,慌忙之中将什么东西打翻了,他停下了步伐,随着儒医士一同看向某个方向。
  里屋的布帘被掀开,穿着滑稽的长衣裳,满头扎着针的李宣棠赤足踩在地上,一张脸通红,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
  官和顺势瞧见他脖子上的一片红疹,此刻瞧上去触目惊心,十分惹人心疼。阿尝怯生生地跟在李宣棠后面,拽着他的衣角,似乎很喜欢李宣棠。
  两人四目齐齐盯着自己,李宣棠觉得喉咙一紧,他蜷缩起脚趾,但还是小声说了一句话。
  “他是我哥哥。”
  儒医士看了官和一眼,并不十分相信。原本就要走出去的官和突然滞住了脚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以至于李宣棠有些窘迫,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
  终于,官和温和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去把鞋袜穿上。”李宣棠看了一眼自己裹着层层纱布的脚,立即听话的走到里屋,乖乖穿上了鞋子。可没过一会儿,小孩又老实巴交的顶着满头针走了出来,站在墙角,活像只刺猬。
  官和觉得好笑:“你又出来做什么?”
  李宣棠低头慢慢移了移脚步,有些犹豫。官和深深凝视了他一眼,这才缓缓道:“我去给你买些早食。”话罢,他又补了一句,“会回来。”
  闻言,李宣棠飞快地溜进了里屋,快速的给自己盖上了被子,闭目躺在塌上,整个人盖的严严实实,只露了一个扎了针的脑门,似乎十分畏寒。
  官和终于忍不住扬起了唇角,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他对儒医士敛袖道:“先生也听见了,他方才唤的我什么。”
  儒医士无话可说,终是点了点头,将药包递给他,又仔细吩咐了需要注意的东西。
  李宣棠这场病生的并不久,待得来年开春,便也就好全了。于是在这春平街上最靠里的一家矮舍里,住下了一对兄弟。
  街坊四邻当中有些人是见过小乞丐李宣棠的,因而只当官和心善,收养了乞索儿作为家人。众人怜他一家人少缺粮,又瞧那小孩实在乖巧,所以时不时地也会接济一二。
  这日李宣棠在屋子里看官和写字,愣神瞧着他落笔凌厉,一手字写的俊秀飘逸,不免看的呆了。官和却只当他懵懵懂懂,也突然意识到一点,这小孩似乎也到了上学堂的年纪了。
  于是他用笔杆敲他的脑门,道:“明日我送你进私塾。”哪想一贯软蛋作风的李宣棠却破天荒的摇了摇头,“我不想去。”
  官和没太关心他为什么不想去,但还是随口问了句:“什么缘故?”
  李宣棠垂目,他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些往事,觉得心里很冷,那些记忆让他觉得很害怕很难受。他小声道:“读书无用。”
  “你这么大点的孩子也知道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无用?”
  李宣棠终于问出了他一直很想问的一句话,“你觉得读书习字有用吗?”
  官和的笑意渐渐消退了,他平静地看着李宣棠,遂指着墙壁上挂着的护腕道:“替我把它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