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阿竹敲开后院的门。
  小小的院子里,何望兰坐在廊下,跟几只鸡一起围着仆妇看杀鱼,伸长了脖子争抢着啄鱼的内脏。
  灶房炊烟袅袅,鸡肉包的香味随着蒸汽弥散在整个院子里。
  ——如果不是一眼就能看到窗户那一头的霍娇就更好了。
  这死丫头昨天给他好一顿白眼,说他脸皮厚,眼里没活,还白吃她师父的饭……
  这不,他来干活了。
  “莫娘子,我来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阿竹高声喊道,用小眼神瞅着霍娇。
  莫玲珑也没跟他客气,让他切完葱,再去前门帮忙卖馒头。
  而她则熬猪油准备做葱油饼。
  雪白的板油切丁,加进添了水的锅里,火舌均匀舔着锅底,渐渐发出气泡样的吱吱声,逼出丰沛的油水。
  熬油的同时,她喊来霍娇看着学烫面。
  用画过刻度的水瓢量了滚水,匀匀倒进面粉里,筷子快速搅散的同时,准备好另一半常温水,揉匀就成了饼胚。
  做完这些,猪油便熬好了。
  她捞出油渣吹凉后蘸了点白糖,塞进孩子嘴里:“尝尝香不香?”
  怎么能不香?
  霍娇咬开香甜的猪油渣,失去了油分的肉渣咬起来柔韧酥脆,一咬开还有滋滋的油,香香的。
  莫玲珑调油酥的时候,让霍娇记下油和粉的配比,然后手把手教她做了几个。
  “学会了吗?”
  霍娇回想一番步骤,老老实实点点头:“记下了,但还得做几遍才算学会。”
  “慢慢来,等你学会我就可以偷懒只管数钱了。”
  “我一定好好学!”霍娇严肃保证。
  不多时后,贺琛在狱里吃到了这辈子吃过最大的鱼头。
  腌制过的鲜红辣椒铺满,一丝腥味都无,咸香热辣,汤汁鲜美无比。
  “喂,你吃的这是啥?”狱卒没离开,忍着口水问。
  要不是这犯人他们不敢动,送餐的提篮也动不得,这顿饭早就被黑下来分掉。
  吃得恁好,馋死个人了。
  “不知道。”贺琛面无表情,微微移动挡住狱卒的视线。
  他在面条里找到了阿竹做两个绳结记号:已回,欠钱。
  已回,自然指的是糖宝已经返程,把他传出的金怀远的消息送回主上手里。
  这“欠钱”指的是什么?
  贺琛的筷子一顿,难道阿竹欠着莫娘子的银子?
  随即端起喝完顿顿都有的鸡汤,视线落到油纸包着的一小份猪油渣上。
  猪油渣,母亲喜欢用来炒萝卜丝。
  小时候,从南方刚到武峰落脚时,他不习惯冬天没绿色的菜吃,娘就用熬过油的猪油渣,切碎了跟萝卜丝炒,告诉他这是家乡的味道。
  多出来的,会给他蘸白糖当零嘴。
  他拿起一颗猪油渣,放进嘴里。
  香甜的糖粉融化在舌尖,轻轻一抿滋出点点油水,他想起母亲,也就……更恨金怀远了。
  贺琛用饭的时候,荷风茶楼早已经用完饭。
  今日是周大轮值,他吃过回了家,茶楼里便只剩下何芷母女和莫玲珑师徒。
  隔着两道门,街上的人声变得遥远,只偶尔能听见一两记高声的争吵,在不停的脚步声中,制造紧张的气氛。
  雅间无人使用,四人两两对坐,何芷拿出好茶泡了一壶,给每人分茶。
  霍娇用何望兰的纸,在灯烛下细细记录今天新学的葱油饼步骤。
  偶尔停下,向莫玲珑确认。
  何望兰抿着一小块葱油饼,小脸露出忧虑:“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以前一样啊?我不想每日在院子里待着。”
  “不知道啊。”何芷皱着眉,“好像三年前安麓地动那会儿,也没那么多灾患流民。”
  听到安麓这两个字,霍娇手里的笔突然脱手。
  整个人泥塑一样僵住。
  何望兰看过来,她慌忙地垂下眼睛。
  莫玲珑把她失态收在眼中,不动声色地侧身拿起笔递回给她,轻轻拍了下孩子的手背。
  “等衙门把流民往城外引出去就好了。”她调转话题,“应该快了。”
  “是啊,今天在街上听说,赈灾粮从灾区拨了一些到沿途波及的州府,除了灾民,缺粮的百姓也不少啊。”
  要不然也不会有人因为买不到三文钱的馒头而大打出手。
  她顿了顿,“所以,等卖完公主府捐的粮食,我就该回去了。”
  空气仿佛倏然凝固。
  烛火发出哔啵一声,灯花炸开。
  其余三人都睁大了眼看着她,只不过霍娇先前就有心理准备,睁得略小些。
  何芷胸口发堵,即便早就听她提过,可再听依然心里慌得难受。
  “不能留下吗?就像你说的,现在茶楼名声也起来了……你若想开饭馆,那就改好了!我跟你一人一半。”
  莫玲珑笑笑:“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名声,改什么饭馆?再说我哪租得起这么大的门面,起步阶段我家传下来的铺子就够了。等这段时间过去,你就安安稳稳赚钱吧!”
  她不会跟人合伙开店,再好的朋友都不行。
  而且两地比较来说,上京达官贵人多,但阶层显化,商人地位低,而金安富庶,相对而言更自由,说起来营商环境还要更好点。
  更何况她在金安还薄有家资呢?
  她不过一介草民,过得舒服是首要的,不想动不动给人跪下。
  两相一比较,当然是回金安啊。
  “可我舍不得你,莫姨姨!”何望兰眼眶红了,跳下椅子朝她扑过来。
  “那等你长大了来看我吧。”莫玲珑刮了刮她发红的小鼻子,“这段时间就乖乖听你娘的话,在家里好好待着,别到处乱跑。”
  世道要乱。
  这一点上,她对她们有所隐瞒,不想让她们有无谓的惶恐。
  阿竹从诏狱回来后,拿来一锭银子,还了她付给客栈的银钱,多余的算作感谢。
  还给她带了贺郎君的话,让她尽快离开上京。
  “我家主子说,过段时间要乱,虽然不影响百姓,但莫娘子你要是不走,可能得挺长时间动不了。”
  “我家主子还说,让我送你们一段,等安全了再分开。”
  她不方便向别人透露贺琛的身份。
  人家特意托来的话,相信与否只能自己判断。
  她信阿竹。
  上回也是他提了一句,她提前囤粮避过了第一波粮食飞涨。
  何芷还在尝试挽留:“可……你也看到了,流民这么多,路上多不安全!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行?就算要回也等过段时间嘛,你也说了衙门会把流民引到城外去。”
  “我会保护师父!”一直没说话的霍娇突然出声,“师父在哪我在哪!我有力气!”
  莫玲珑:“还有阿竹同行,你们就放心吧!”
  “说不定等我赚大钱以后,还会把店开到上京呢,到时候又能见面了。”
  何望兰对此深信不疑:“那莫姨姨你快点赚大钱!”
  听莫玲珑描绘的两家店红红火火的前景,何芷心头的不安消散了一些。
  说完正事又聊了会儿闲话,夜已经深了。
  四人便各自回房。
  躺下后,霍娇辗转反侧,在黑暗中小声问:“师父,你睡了吗?”
  莫玲珑心里有事,还在推算日子:“还没。”
  “师父你没有话……想问我吗?”霍娇惴惴不安。
  其实霍娇当时的反应一目了然,一猜就能猜到,莫玲珑没放在心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她也有嘛。
  听懂她的话,霍娇眨了眨酸涩的眼皮,忽然说:“师父,我骗了你。其实我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我,我是安麓的……”
  “哦。”莫玲珑打了个哈欠,“知道了。”
  霍娇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小声说:“其实我……我在户籍簿上应该已经没有了。我和弟弟被一根梁压在下面,别人对我娘说,只能救一个,要她选救谁,我听到我娘说救弟弟……所以我后来从坑里爬出来,就跟着流民跑了,跑来了上京。”
  她说得语无伦次,中间几度哽咽。
  然而说完好半天,都没听到回应。
  霍娇忐忑地下床探头看去,原来另一张床上,莫玲珑已经睡着,连呼吸都已绵长。
  她抱着棉被在师父床脚躺下来,挨着她,让人心里踏实——求求你,别不要我。
  莫玲珑半夜被份量压醒,睁开半眼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床被子。
  她坐起身,在黑沉沉中看到霍娇那傻孩子缩着身子睡在自己脚跟,而那被子一多半都盖在自己身上,她身上只搭了个角。
  于是她相当于盖了两床厚厚的棉被。
  莫玲珑无奈把被子重新给她盖好,习惯性拉开帘子看了眼窗外,却意外看到对面同福客栈的屋脊上,有两道凌厉的身影,利落翻身进了某一间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