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应见画:“好。”说着将药慢慢饮完。
  杜知津替他擦掉嘴边残留的黑褐色药汁,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我走了。”
  “嗯。”他轻轻点头,目送她远去。然而直到视野中彻底没了她的身影,他依然保持着扶栏远望的动作。
  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因药效开始阵阵作疼,却远不及心痛。
  她会平安吗?
  她一定要平安啊......
  心烦意乱间,一个身影突然从窗外闯入,猝不及防来到眼前。
  应见画以为又是猴山的那群猴子,可待那道身影靠近了他才看清,是杜知津。
  她去而复返,此时手上拿着一枝开得烂漫的桃花,替他簪在鬓边。
  同时低声轻语:“记得想我呀,我可是会想你的。”
  也许是觉得这番话太肉麻,她红了脸,说完急匆匆走了,越过窗子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
  看啊,他的爱人笨拙纯粹,坦荡且明亮。
  他怎么舍得,让她走向注定死亡的终局?
  应见画宁愿死的是自己。
  ————
  这不是杜知津第一次面对雷劫,因此她敏锐地察觉到,风不一样了。
  水波缓缓,树影平静,连往常喜欢四处乱跑的猴群都安静了。
  不对。
  这更像是雷霆骤雨来临前的假象。
  虽然不清楚为何突生变故,她还是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四张“定海符”飞向四方,如利刃一般死死钉入地面。
  这是根据钧老的“定海”制成的符纸,虽然远不及钧老本人的招式,但应付一般的妖魔足够了。
  但符纸发动后,眼前的场景没有丝毫改变,她神色一凛,手握双剑屏息凝神,伺机而动。
  终于,阴云开始翻涌,湖面掀起惊涛骇浪。片刻后,云雨滂沱,电闪雷鸣。
  她忽地一惊。
  此情此景......是不是曾在梦里见过?
  第103章 生死
  ◎捡到并抚养她长大的是位姓杜的大夫◎
  雷迅风烈,第一道闪电劈下来时,应见画清楚听到一声轰隆巨响。
  透过窗户,他隐约看到是新长出的桃树被雷电击中,在雨中缓缓向下倒去,连带着架在树下的藤椅也被压得粉碎。
  他的心开始一阵阵抽痛。不久前他还和杜知津一起躺在藤椅上相拥而眠,短短两日过去便物与人皆非......他踉跄着走到书房里,打开其中一个锦匣,里面装满这些时日他画的杜知津。
  他想着,趁自己死前再多看她几眼。这样哪怕到黄泉路上喝下孟婆汤,他也不会忘记她。
  药效逐渐发作,五脏六腑疼得纠缠在一起,痛不可忍。他捂着额头靠在墙上,眼前的东西都在晃,烛火变成模糊的光斑,耳边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蝉在叫,时而聒噪嘈杂,时而又死寂无声。
  目力听力一点点被剥夺,接下来是什么?
  他扶着桌沿站定,指尖冰凉,能感觉到那疼顺着血脉往四肢蔓延,连呼吸都跟着发紧,像有块湿棉絮堵在喉咙口,吸进的气都是凉的,呼出来时却带着颤。眼眶开始发烫,那疼还在心里翻涌,像涨潮的水,一波波拍打着胸腔,闷得人说不出话。
  应见画身为医师,十几年来没少钻研毒药,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最毒的药居然用在了自己身上。
  故彰说必须让杜知津亲手杀了他,可她怎么会?她连一星半点的苦都没让他吃过。没办法,他只能调换医修前辈留下的药方,再让杜知津把毒药喂给他,也算是“亲手”杀了他。
  窗外的雷雨仍在继续,疾风骤雨,雷电交加。他估算着这是第二道雷了,内心很是着急。
  他不知道杜知津这次雷劫总共有几道,开始担心自己没能在雷劫结束之前死成,那样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他头一次这么厌恶自己有一副正常人的身体。他要是一朵花一片叶子多好啊,随便一阵雨就能抹杀掉他的生命。
  可偏偏人的生命最顽强,好几次应见画都要按捺不住求生的本能去够桌子上的水壶,但他硬生生忍住了。无论身体内部如何翻江倒海,痛得头脑发昏眼前发蒙,他宁肯把唇瓣咬得血流不止,也不肯上前半步。
  他死了,她就能活了。
  终于,记不清第几道惊雷落下,带着刺目的惨白,整个天地都为之摇晃时,他吐出了一大口血。
  鲜红得仿若浓浆的血......太好了,他快死了。
  怀抱着诡异的欣喜,他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颤抖着将画卷拥入怀中,满足地合上双眼。
  睡吧,没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窗外,雷霆滚滚,暴雨如注。
  ————
  雨后初霁的日光带着股清浅的凉意,落到脸上,轻柔地唤醒睡梦中的人儿。
  应见画缓缓张开眼,立刻被日光晃了一下,又迅速闭上。等他逐渐适应了阳光,脑中猛地冒出一个念头。
  他......还活着?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顾不上抹去嘴边的血迹,他慌忙起身,怀里的画卷落了满地。
  此时应见画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迫切地想知道杜知津是否还活着。他急忙向湖泊的位置奔去,一直到行至半途才想起来自己可以御器,又赶忙拔下玉簪驱使着前往。
  他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杜知津不是泛泛之辈,曾经有一世死于雷劫而已,不代表她这一世也渡不过......她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可当他赶到湖边,看到的唯有满地狼藉。
  昔日碧波荡漾的湖面不复清澈,到处飘着被雷电击中又被狂风卷至的树木碎石。断裂的桃树枝横七竖八地飘在湖面上,树皮被泡得发涨发白,枝头残留的几片枯叶在浑水里打着旋,像一只只破败的蝶。
  风还在刮,卷起水面的腥臭气扑面而来,那气味里混着腐烂的水草味、木头的霉味,还有说不清的秽物气息。远处的堤坝被冲开道缺口,浑浊的湖水裹挟着泥沙往岸下灌,把成片的芦苇荡泡成了沼泽,偶尔有折断的芦苇秆从水里冒出来,像插在坟头的白幡,在风里摇摇晃晃。
  “吱!吱!”逃过一劫的猴群见他出现,纷纷冒出来向他诉说方才的心有余悸。可它们发现,无论吱吱叫多久,眼前的男人始终一动不动,就像、就像死了一样。
  猴群散去,浩大的天地之内只剩他一人。
  只剩他一人。
  他跌跌撞撞地走入湖心,一直走、一直走,哪怕湖水已经淹没胸口,他却浑然不觉,固执地伸手去抓那块随风漂浮的“墨”字玉佩。
  再看自己身上的这块,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彻底褪去光泽,沦为一件死物。
  两块冰凉的玉佩握在手里,眼眶已经流不出泪,徒留湿痕。
  应见画回想此生,十年前他失去双亲,凭着一腔恨意挣扎求生;十年后他痛失所爱,却已经心如死灰。
  活着还有何意义?为金钱、美色、名利还是什么?
  那些都不重要了,哪怕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毫无意义。
  他想放任自己在水中沉浮,沉底或飘向何方皆无所谓。他只是紧紧抱着两块玉佩,任由水流带自己飘向远方。
  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求死者生,向生者死。应见画一心求死,可偏偏苍天不遂人愿,一直到日落月升夜幕垂垂,他都没有溺水而亡。
  淡如白纱的月光照在他唇上,似在温柔抚摸那些伤口。他怔怔仰望天穹,哑声开口:“母亲,你带我走吧。”
  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值得留恋的人了,所以母亲,带我走吧。
  清风徐徐,水波不兴,月光依旧。没有人回答,只有九死一生的寒蝉还在不知疲倦的长吁短叹。
  他再度闭上眼,感受着自己的身体随着细小的浪缓缓漂浮,甚至想过就这样一直飘下去吧,像一片没有根的浮萍、一只断线的风筝。
  【不,一切还没有结束。】
  忽地,脑海中响起故彰的声音。应见画蓦地睁开眼,看到月光下湖面上,故彰的身影飘在空中。
  和几日前相比,她的身影淡了许多,连声音也满是疲惫,看得出来雷劫一事对她的打击也很大。
  但其他都是次要,他急切地问:“什么叫......还没有结束?”
  故彰望着水面上圆月的倒影,缓缓道:“你知道,你和你母亲是什么妖吗?”
  他摇头。
  如果不是牵扯到兰花妖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妖。
  故彰看他一眼,道:“流魄,传闻中月宫上的仙草,能治愈人间所有病症。原本我以为你母亲的魂魄已经消散,如今看来.....她还留了一魄在你身上。”
  仿佛印证她所说,一缕月光特意照在玉簪上,光芒闪烁。
  应见画怔愣一瞬:“治愈疾病......可淮舟她”“魂魄我还保留着。”她道,“只要你剖出妖丹,她还有可能再活一次。”
  “你不是说这是最后一世了?”
  夜风吹来,故彰的身影似乎更淡了,但她的声音却坚定无比:“是,这是最后一世了,但这只意味着不能再推翻一切重来,不代表淮舟必死无疑。肉身虽毁,魂魄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