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直到杜知津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他猛地抬头,夕阳下,她的影子像一截被拉长的绸缎,恰好落在他脚边。
  那影子被霞光染成暖橘色,发梢的弧度、衣角的褶皱都照得分明,连她垂在身侧的指尖,都在地上投出纤细的影。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像怕踩碎这缕光影。
  是真的,不是梦。
  他迟迟不说话,杜知津心上漫起疑惑,干脆放下水桶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没发热呀。”既然不是病了,人怎么傻乎乎的?
  温热的掌心覆上额头,应见画怔愣片刻,方才回神答道:“没......我以为你不在了。”
  “我去外面打水了啊。”她指了指放在脚边的水桶。
  虽然并不害怕水井闹鬼的传闻,但直接从里头打水还是很膈应的。这几天他们都是从外面买水喝,如今杜知津闲下来,索性自己去巷子里打。
  见他依旧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想了想,多讲了些路上的见闻:“巷南和巷北各有一口水井,但我听说北边的水更甜,就绕路去了那里。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个婶娘,帮她抬水多费了些功夫,这才晚了。”
  “那婶娘说——”
  婶娘健谈,问她是不是最近新搬来的小夫妻,当时她没否认,现在当着应见画的面,突然有些难以启齿......
  虽然阿墨和她两情相悦了,但没回等闲山过明路,应该不能称为“夫妻”吧......阿墨知道了会不会觉得她轻浮?
  偏偏他还追问:“婶娘说了什么?”
  她磕磕绊绊地说:“说、说她家的瓜甜,明天给我们送一个来。”
  应见画思忖道:“不能白收人家的东西,我们也该回礼。”
  “回什么礼?”不知怎地,那句“小夫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于是她脱口而出,“喜糖?”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惊。
  只不过一个在惊讶后红了脸,一个笑弯了眼。
  “嗯,就送糖。”应见画轻声道。
  奇怪,明明还没有买糖,怎么连风都是甜的?
  ————
  巷子里新搬来了一对小夫妻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有传闻,只要跑到他们面前说一句讨巧话,就能得到一颗甜甜的桂花糖。
  “我算过啦,如果时机把握得好,桂花糖能得四颗!单独对女人说,得一颗;单独对男人说,得两颗;在他们都在的时候说,还能得一颗!”
  “哇!”孩子们纷纷鼓掌,对总结出规律的袁小宝表示敬佩。吃了四颗糖的袁小宝十分得意,模仿着戏台上的将军拍了拍自己因为吃太多而浑圆的“将军肚”。然后下一瞬,“将军”被人提溜起来,威信全无。
  袁婶娘怒道:“好啊你小子,难怪不吃晚饭,原来是到人家那里打秋风了!”“娘、娘我错了!”袁小宝哇哇大哭,但袁婶娘铁了心要罚他,任凭他如何哭嚎,无情铁手自岿然不动。
  她一手拎娃,一手提西瓜,边走边数落道:“你也不看看桂花糖多少钱一斤!你自个一人吃便罢了,那是人家心善不计较,居然还敢教别人去占便宜,想把人家吃穷啊?!”
  那可不是普通的桂花糖,是“福饴斋”的糖!一斤要好多钱呢。袁婶娘不是爱占便宜的性格,加上那姑娘昨天还帮她打水,今天一听自己儿子吃了人家的糖,立刻提了西瓜前来赔礼道歉。
  都不用打听,闹鬼的就那一家,袁婶娘抬腿便到了。
  不等她敲门,院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个白衣男子。她和男子都愣住了,还是对方看到她提着瓜,主动问:“袁婶娘?”
  “哎、哎。”袁婶娘如梦初醒,忙不迭应道。应见画点点头,转身去叫杜知津出来。
  人走了,袁婶娘的魂才回来。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总算明白木姑娘为什么情愿去打水了。
  天仙似的人!袁婶娘自诩在皇城脚下长大,什么神仙妃子都见过。但木姑娘的相公可不得了,比她见过的所有画都好看!
  杜知津听到有人找自己,起先还疑惑,见是袁婶娘,立时笑了:“您怎么真来了?”
  她还想着偷偷出去买个瓜呢。
  袁婶娘:“别提了。我这小子吃了你家许多东西吧?我给你赔个不是,这瓜你收下,自家种的。回头我再打他一顿,一定好好教他!”
  “别别别。孩子喜欢吃就行,不值几个钱。”她忙道。
  袁小宝从母亲身后探出半个头,含着手指,明显还在回味桂花糖的香甜。杜知津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递给他。他先是一喜,没敢立刻收下,而是怯怯地看着自己娘。
  袁小宝:娘——
  袁婶娘:不许吃!
  杜知津将母子俩的眉眼官司看得明明白白,觉得有趣,便没有立刻把糖递过去。还是应见画看不下去,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劝一劝袁婶娘。
  她道:“孩子瞧着机灵,我们都喜欢,多吃一点也无妨。”说着,她眼疾手快把糖塞给袁小宝,袁婶娘有心阻拦,奈何手速比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袁小宝把桂花糖收入囊中。
  婶娘哪里知道,和自己拼手速的是个剑修!
  得了糖,孩子的嘴比糖还甜,吉利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抛:“祝哥哥姐姐新婚快乐百年好合喜结良缘白头偕老福如东海寿比南......”
  到最后实在词穷,他有些不好意思,却发现天仙似的哥哥笑了。
  难道,他没祝福错?
  袁婶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转过头见杜知津和应见画站在一起宛如璧人,心一软,忍不住多说几句:“妹子,你也别嫌婶娘多嘴。如今京城动荡,钱还是省着点花好。你们小夫妻成家立业不容易,不然也不会租这不吉利的屋子。”
  一听“小夫妻”三个字,杜知津顿觉心虚,有红晕悄悄爬上耳根,直接说不出话。反倒是应见画神色如常:“婶娘说的是,我们一定勤勉持家。”
  送走母子俩,他回头,见杜知津捧着西瓜呆站在原地,不由好奇:“你捧着瓜干什么?”
  练功?
  “啊、没什么......”她从恍惚中惊醒,含混搪塞。
  阿墨没有否认他们是“小夫妻”,还说要“勤勉持家”。
  她抱紧了怀里的西瓜,想,或许这也是一种,瓜熟蒂落?
  ————
  琉璃京的夏天很热,热到一丝风也无,窗下的玉佩半天都没有发出声音;热到穿不住衣裳,一层薄纱也嫌厚。
  热到必须两个人睡。
  杜知津对最后一条发出疑问:“两个人睡不是更热吗?而且,我的体温比常人高,一起睡会”“所以才要一起睡。”
  应见画把他的艾草枕头放在榻上,很满意两只枕头摆在一处的画面。
  她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啊”了一声。
  他道:“你的体温比常人高,我是常人,岂不就是体温比你低?和低温更低的人一起睡,有什么问题吗?”
  她想了想,不太确定道:“好像......是、是这样。”
  “既然没问题,那就早点睡吧。”说完,应见画拉起被子闭上眼,不多时呼吸变得清浅。
  杜知津屏息凝神,不敢相信他们躺在了同一张榻上。
  虽然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远......但他穿了那件薄纱啊!薄纱啊!
  她根本无法入睡,因为一呼一吸*间都是他的气味。淡淡的药香混合着皂荚的味道,仔细闻还能闻到一丝桂花糖的甜味,仅凭气味就能勾勒出他的身影——必是发丝还滴着水,抬手将浆洗干净的衣衫晒在晾衣杆上,这时一阵风吹来,衣衫随之飞扬,他在翻飞的布料中回眸......
  停停停!不要继续闻了!
  她猛地睁开眼,见窗外月色明亮,想着反正睡不着不如出去练剑。可她才要蹑手蹑脚地下榻,便听到身旁原本睡着的应见画突然开口。
  “睡不着?”
  第81章 寻常
  ◎我早就想,这样抱着你了。◎
  “没......那什么,我吸收日月精华呢。”
  杜知津干巴巴道。
  边说,她边往角落缩了缩,努力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应见画当然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他勾了勾唇角,俯身点亮桌边的油盏:“我陪你。”
  烛火在铜台里轻轻摇晃,将他半张脸浸在暖黄里,另一半则隐在帐子的阴影中,昏昏暧昧。鬓边几缕青丝沾了烛花的光,垂在皓白的颈侧,随着呼吸微晃,每晃一下,便有细碎的流光在他锁骨处滚动,像漫天的星子,愈发衬得人韵致温柔。
  月华流照,良夜缱绻。杜知津头一回知道,何为“蓬荜生辉”。
  他站在哪里,辉光就在哪里。
  “不去了?”他一手擎着烛台,一手拢衣裳。大概是左手不太熟练的缘故,那件纱衣并没有被拢紧,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杜知津实在说不出让这样的他陪自己练剑的话,只得又躺回去。
  说是躺,却是浑身绷紧、双手交握置于腹前,目不斜视,僵硬得像一具千年古尸。应见画凑上来瞧她,柔软的发丝垂在她颈侧,惹起一阵酥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