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他将腰缓缓弯起,头缓缓抵住霍去病的额头。
  “那你后悔吗?”他的眼角似有水珠落在了霍去病的面上,“你本来应该在长安做个贵公子的。年纪到了做个郎官,然后挥霍挥霍家财,时间一到做个官,一生平顺富足,多好啊。”
  他道,“我这般聪明,你就在我庇护之下,多好啊。”
  “才不要呢,”霍去病摇头。
  他弯唇一笑,“我是为大汉打仗的。”
  他又道,“我从不后悔,只是不知道旁人跟着我后不后悔。”
  霍彦也笑,他叹了口气,“那他们死得其所吗?有人愿意跟随你吗?”
  “自然。”霍去病轻笑,恢复了以往模样,“冠军侯战无不胜,不会有人不跟我。”
  霍彦替他顺了顺发丝,他的发如铜丝般,很容易梳开。
  “那说明所有人都知道我的阿兄值得托付。”月下的幼弟捧着他的脸,笑得眉眼弯弯,“大家都不后悔。我也曾跟随将军,当时只觉得看着将军,便浑身是劲儿。我这么想,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将军要一直带着我们往前啊,有了将军,我们是最强的。”
  怎么会怪你呢,临战能致胜,不使将士枉死。你是个再好不过的将军。
  大汉的所有将士都这么觉得。
  霍去病露出了半颗小虎牙,“阿言,我以后会给你抢更多的人。”
  他一幅要打穿世界的样子,霍彦的额角抽疼,“你老别喝生水,我就谢天谢地了。”
  嗯,今天将军倾酒入泉,明天立个牌子,那地方就叫酒泉吧。
  第108章 卫霍
  晨光熹微,带着祁连山特有的清冽寒意,透过营帐的缝隙钻了进来。霍彦裹着厚厚的毛毡,慢吞吞地坐起身。帐内早空荡,霍去病早就没影了,只余下一豆灯火和矮案上摊开的舆图书简。
  霍彦对此习以为常。
  无尾巴的鹰,抓不到的风,早不知道飞哪去了。
  他不慌,慢条斯理地洗漱,匈奴这边简陋,柴火也没有,霍彦心一横,把冰得刺骨的泉水往脸上拍,激得他一个哆嗦,才彻底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坐到矮案前,他勉强啃了几口硬邦邦的干粮,便拿起笔,目光重新落在那张描绘着河西走廊山川地貌的粗糙地图上,手指沿着蜿蜒的线条滑动,继续构思他那“异想天开”的商旅路线图——如何避开流沙,如何利用绿洲……
  他不急。
  帐内只有他一人,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
  他许久不用竹简,还试了试挫刀,挫刀用顺了,才接着写。
  然而,这份安静很快被打破。几行带着焦急情绪的弹幕,如同水面的涟漪,再次固执地浮现在他视野的正中央。
  [爹!你醒啦!快去找哥哥啊!]
  [呜呜呜,去病肯定自责坏了,一夜没睡好!]
  [他以前打仗哪有过这么高的战损?这次伤亡近一半啊!]
  [自从你跟着来了之后,咱就没死过那么多人……]
  [爹!去劝劝他!别让他憋在心里!]
  文字跳跃着,带着一种现代人特有的、对霍去病心理健康近乎本能的担忧。
  他们在屏幕另一头近乎是看着霍去病和霍彦长大,担忧是常有之事。
  霍彦手中的笔顿住了。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那几行只有他能看见的弹幕之上。他静静地看着那些充满焦虑和心疼的字句,看着它们为霍去病可能的“自责”而忧心忡忡。
  片刻后,一声极轻、却带着清晰笑意的气音,从霍彦唇边逸出。他微微摇头,那双遗传自母亲的、形状漂亮的杏眼,映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你们啊……”
  霍彦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无奈,又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完全不了解我阿兄。”
  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伤怀?自然是有的。昨日泉边倾酒,看着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再也回不来,那份沉重也是真的。他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冰冷的战神塑像,自然是痛。”
  “但你们说自责?说他因此憋在心里?那有点搞笑了。”
  他指向舆图上那些被朱笔圈出的、代表着匈奴残余势力可能盘踞的险峻山谷,指向那些尚未被彻底探明的河流源头。
  “伤怀是情之所至,这只证明英雄有心。但更多的是对胜利近乎偏执的追求,把守护视为天职的担当。他享受驰骋沙场、所向披靡的快意!他热爱征服强敌、开疆拓土的豪情!他骨子里流淌的是为将者的铁血。生在此世,是要做英雄的,他如此,舅舅如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弹幕,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们用凡俗的眼光去看他,用常人的心绪去揣度他,自然会忧心他自责、痛苦,其实没有。”
  帐内一片寂静。
  弹幕因他这番话语而凝滞了片刻。
  霍彦不再看弹幕,他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舆图。笔尖沉稳地划过竹片,勾勒出一条新的、通往更遥远绿洲的虚线。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剖白从未发生。
  他想,此刻的阿兄,定然已在数十里之外。或许在巡视新筑的烽燧,或许只是迎着祁连山凛冽的晨风,在无人的旷野中纵马狂奔,让那伤怀在疾风中消散。
  弹幕又一次刷动,他们借着旅游指南给霍彦选地方。
  [那我们也不能这样揣度你吗?你也坚强得不像人。]
  霍彦怔忡,然后他笑出声,“真是的,你们回去吧。”
  那条弹幕似乎是怕他生气,顿时消失了。
  稍过了半个时辰,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连绵起伏的枯黄草甸染成一片辽阔的、温暖的辉煌。霍彦出去晒太阳,他早起,还不忘叫曹襄。
  可怜的曹襄还没睡醒,就被他的大舅哥给拽出来。
  他本想反抗,最后,在一个瞪视下,老老实实的跟在旁边溜达。
  惹不起,惹不起。
  他俩溜达到帅帐,巨大的帅旗在帐前空旷地带高高飘扬,旗面中央绣着威严的玄色“卫”字。这片区域已被清空,地面仔细平整过,铺上了厚实的、象征尊贵的朱红色毡毯。毡毯尽头,一座临时搭建、却规制严谨的香案已然设好。香案以硬木制成,表面打磨光滑,铺着明黄色的锦缎。案上,紫铜香炉中三柱粗大的龙涎香正袅袅升起青烟,浓郁的香气试图压过草原的风尘气。香炉两侧,摆放着象征皇权的玉璧和代表兵权的虎符。
  昨夜刘彻的属官就到了,今天论公行赏。霍彦啧了一声,对即将到来的圣旨不甚在意。
  中军帅帐内灯火通明。大白天还点着牛油灯,青铜灯架上油脂噼啪燃烧,释放出温暖的光晕,勉强驱散着帐内深重的阴影。
  一张巨大的、绘有粗略漠北地形和进军路线的羊皮舆图铺陈在中央的矮几上,旁边散落着写满军情和物资清单的竹简。
  卫青卸去了甲胄,只着一身玄色深衣,外罩一件象征大将军身份的紫绶麒麟纹锦袍。他鲜少穿着这么华贵,盘膝坐在厚实的狼皮垫上吃饭,满登登的羊肉蒸饼,油光瓦亮的。大将军看见两个小家伙探头,招呼他俩过来也吃点。
  曹襄欣然接受,虽说没大将军吃得多,但他平时也这么吃。霍彦没起这么早过,没太多胃口,只小口饮了杯羊奶茶。他又觉得腻,喝了两口就放下了。
  大将军最忧心的就是他这从小到大的挑嘴,“吃的还没雀儿多。现在干喝不吃了。”
  卫青的想法带着老一辈人的朴实,就是能吃是福。霍彦这样的最让人忧心,干吃不胖,不喜欢的就吃两口。
  霍彦无奈一笑,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
  “凤鸟就是这样的。”
  卫青和曹襄被他这句话弄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两人一起笑起来,都是无语的笑。
  霍小言,脸可忒厚了。
  霍去病是在这时回来的,他撩开帐帘,就往案几旁凑,伸手捞了个饼子吃,三两口便吞下了一个蒸饼,显然胃口极佳,他这般与旁边小口啜着羊奶茶、仿佛这辈子只饮琼浆玉露的霍彦形成了鲜明对比。
  “阿言吃完了?”
  霍去病问小口啜茶的霍彦,霍彦还没答,卫青就道,“去病,你懂什么,我们家凤鸟都不吃饭的,只喝露水。”
  曹襄一口饼没咽下去,差点喷出来,最后在霍彦死亡视线的加持下硬生生咽了回去。
  霍去病一脑门问号,“刚养了老虎,家里又养鸟了?”
  卫青指了指霍彦,笑道,“这不就是,一只小凤,参风饮露的。”
  听到卫青打趣霍彦是“只喝露水的凤鸟”,霍去病先是一愣,随即朗声大笑,
  “凤,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见则天下大安宁。”霍去病看向霍彦,眼中带着兄长的一丝促狭,“与阿言不差什么。”
  这话既是顺着卫青的调侃,也是真心实意地称赞幼弟的卓然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