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果然卫步跪下了。
  杜周收了令牌,只道,“中尉,调兵,围府。”
  卫步大步向外,一个时辰后,王氏被围。
  杜周在府门前,冲着门房冷冷一笑。
  “司马相国吃醉了,还是我自己来接吧。”
  第106章 大决战(完)
  胶东靠海,空气里浮动着海风特有的咸腥。
  杜周话音刚落,甲胄摩擦声与沉闷的调兵号令隐约传来。甲士与弓弩齐齐对上王氏庭院门口。门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缩在门后不敢露头。杜周的目光扫过那紧闭的朱漆大门,面无表情道,“中尉,把握时机,破门!”
  卫步未有言语,只是沉默地像是上完油的机器,动作娴熟地领着郡国精锐甲士去破门。
  铠甲甲片随着动作轻晃的响声此时在寂静的夜如同怒涛,这股浩浩荡荡的洪流杀向王氏那座临海而建、宛如巨兽盘踞的别院,只引得人惊惶不已。
  胶东的空气都带着水气,又闷又湿,仿佛要将人死死扣在地上,动弹不得。
  别院那高大的黑漆睚眦衔环,在郡国兵的专业撞车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轰然倒塌!
  门倒地的那一刻,无人敢动。
  被攻势早吓破胆的门房,去通传却未找到主君只得匆忙回来,这一回来,看见倒下的门,登时就软了身子,跪在门倒下的地方。
  “别杀我!”他对着地磕头,磕头声被马蹄声掩住,他目送着士兵在一个文士的带领下往里走。然后被溅起的尘土迷了眼。
  门楼两侧高耸的夯土望台,如同巨兽僵死的骨架。杜周立在巨大的阴影下,这座盘踞在胶东郡城外的庞然大物,在惨白的月光映照下,眼中是叫人看不清楚的阴沉。
  人鱼膏油制成的长明灯,亮如白昼,沉香木的香气着实迷人眼。
  杜周扫过四周,其每一寸砖石、每一根梁木,在他眼里都是把柄,都是证据。
  皂色吏服几乎融入夜色,他轻声道,“该叫司马相国回去了。”
  卫步点头,他麾下的郡国兵卒,喊着司马相国,如同黑色的潮水,沉默而迅猛地涌入这占地极广的豪强巢穴。甲胄摩擦的铿锵声、短促的呼喊声、家丁仆役惊恐的哭喊声,瞬间撕裂了庭院中深处的松涛竹韵与潺潺水声。
  满庭乱象,杜周谓叹一声。
  “唉,”他把玩手中玉牌,像个普通的小郎君,“没事儿惹司马迁,现在惹到了霍侯,可真难办。”
  后面感叹胶东豪族富庶堪比阿言的卫步又沉默了。
  霍侯不会是阿言吧?
  你的阿言,我的阿言,好像不一样。
  而此时府内地下一间屋中亦是灯火通明。
  被囚的司马迁猛地又被强行灌下了远超他酒量的酒,此刻头痛欲裂,身体发软,被两名王氏豢养的健仆死死按在冰冷的席上。他在这里呆了半天,身上的官袍被扯了八回,来一个人扯一回,早就已经皱皱巴巴。
  他脸上带着酒意未消的潮红,垂着头,被人像块破布似的拖拽上前。
  主位上端坐的,正是胶东豪强之首,王氏族长王八丹。
  他五十上下,保养得宜,一身锦袍,看似儒雅,眼底却藏着毒蛇般的阴鸷。旁边还坐着几位依附于王氏的地方小吏并着几个豪族家主和族中长老,在灯光的晃动下,陡然放大的影子像是恶鬼挣脱枷锁。
  “司马大人,”王八丹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带着胶东特有的语气,“盐铁官营,乃国家大政,蒙司马大人不弃,前来商确,我等小民岂敢不从?只是胶东地薄民贫,海盐之利,乃维系千家万户生计之根本。朝廷骤然尽收,如断我等活路啊!公何不体恤民情,为胶东父老向桑大农丞,霍侯,乃至陛下,美言几句?缓行此政,或留几分余地?”
  他说着,使使了个眼色。旁边一个须发皆张、满脸横肉的长老怒喝道,“姓司马的!别给脸不要脸!王公好言相劝,是给你台阶下!你真当这胶东是长安城,由得你指手画脚?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今日这奏疏,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
  这声怒喝把司马迁的头震得嗡嗡作响,残余的酒意混合着屈辱和愤怒在胸腔里翻腾。他猛地抬起头,清瘦的脸全是倔犟的意味,把那被酒精和疲惫摧垮的脊梁努力挺直了,他才膝行两步,步步紧逼,“尔等私设盐灶,盘剥盐工,囤积居奇,致使盐价飞涨,民怨沸腾!囚禁相国,铁证如山!法令昭昭,岂容尔等放肆!”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子文人特有的执拗和刚硬。他一把文人骨,奈何文人骨。连仗势威胁人都不会,法令在这些人的眼中比土还轻贱。
  果然,听完这话,那长老狞笑一声,对着按住司马迁的两名健仆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伺候司马大人醒醒酒,提笔!”
  两名如铁塔般的健仆得了令,手上猛然加力!一人粗暴地抓住司马迁散乱的发髻,狠狠向后一扯!司马迁痛哼一声,脖颈被迫后仰,露出脆弱的咽喉。另一人则死死按住他挣扎的双肩,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肩胛骨捏碎。他被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脸朝上固定在冰冷的席上。
  “呃啊——!” 头皮传来的剧痛让司马迁眼前发黑。
  “笔墨!” 王八丹的声音依旧慢条斯理。
  司马迁拼命挣扎了一下,又被死死摁住。
  “明日,本官定当具表上奏,参劾尔等!”
  “具表上奏?”田贲猛地一拍案几,“姓司马的!给你脸面,叫你一声大人!你真当这胶东是长安,由得你指手画脚?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今日不醉也醉,明日醒了,怕是连笔都握不稳了!”
  一个管事模样的仆从捧着一个髹漆托盘上前。托盘里放着一卷展开的帛书,旁边是一支饱蘸浓墨的毛笔。
  那长老一把抄起毛笔,粗暴地塞进司马迁那只被强行掰开、仍在微微颤抖的右手中。笔杆冰冷湿滑,墨汁滴落,沾染了司马迁本就污浊的官袍前襟,也溅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王八丹笑起来,“请吧,司马大人。就写你亲眼所见,胶东不堪重负,新政当缓!”
  他最后的语调隐有得意。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司马迁心头一凛,强撑着喝道,“囚禁朝廷命官,形同谋反!”
  “谋反?”王八丹嗤笑一声,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司马公酒醉失态,在我府上休养,不慎跌伤,无法理事。我等为保护朝廷重臣安全,不得已将其留府照看,何来囚禁之说?至于谋反之名。”
  他顿了顿,克制不住的笑意,“胶东民心,皆系于盐利。若因公一意孤行,激起民变,那才是真正的大祸啊!”
  这便是他们的用意,以“醉酒失态”、“保护安全”为名,行软禁之实。同时散布消息,将可能出现的反抗或混乱归咎于司马迁的“严苛”,甚至不惜煽动民变来裹挟朝廷!
  他们在此地盘根错节,地方官吏多被渗透或慑于其威,卫步的温厚性格更是被他们算准了不敢轻易动武。只要拖住司马迁,混淆视听,争取时间,就能在朝中运作,甚至煽动更大的地方阻力对抗盐铁新法。
  司马迁冷笑,他的手被健仆死死攥着,指节发白,那支笔仿佛重逾千斤。他能感觉到笔尖浓墨欲滴的沉重,但他就是死,也不会背叛自己的职责,背叛亲眼所见的盐工苦难,背叛他的良知!
  为虎作伥,粉饰太平!他做不到!
  “休…想…”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只强按他的手。笔尖在帛书上方剧烈地颤抖,墨汁点点滴落,晕开一小片污渍,却始终不肯落下。
  “大人啊,”王八丹向前两步,捏起司马迁的下巴,“写吧,写下来。您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温和的软语得到的是司马迁的一声,“那你先去死啊!”
  “大人骨头倒硬!” 王八丹眼中凶光毕露,对着按住司马迁发髻的健仆柔声道,“醒醒神才是!”
  那健仆狞笑一声,空出的蒲扇大手猛地掐住司马迁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另一名仆役立刻端起案上尚未撤下的一只青铜酒樽,里面是浑浊的酒,不由分说,对着司马迁被迫张开的嘴就狠狠灌了下去!
  “唔…咕…咳咳咳——!”
  液体如同刀子,猛烈地灌入喉咙,冲入鼻腔。司马迁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身体在健仆的钳制下痛苦地扭动、抽搐。冰冷的酒液混合着屈辱的泪水,顺着下颌、脖颈,流进早已凌乱不堪的官袍领口。那件象征着朝廷威严的官袍,此刻被扯得七扭八歪,沾满了酒渍、墨渍和尘土,如同他此刻的处境,狼狈不堪。
  “去死吧!我死了,霍侯决不会放过你!”
  越狼狈,他越犟,他眼前金星乱冒,胃里翻江倒海,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和浓重的酒气。意识在窒息的痛苦中,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飘摇欲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