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可是阿言说,这身边的芸芸众生也是今时之人,也有可怜可爱之处。
  不是只有天潢贵胄才有资格入史,这苍生万象也可入史。
  司马兄的笔要上云端,也要看见裤脚上的泥,司马兄何不为这苍生作传?
  司马迁恍惚间见知己,高山流水,伯牙子期,或许这芸芸众生也需要一位记叙者为他们的一生作下注解。
  任何流传千古的文字都不能脱离百姓,百姓才是世上最有瑰丽想象力的群体。
  霍彦下楼想让他帮忙写几部通俗戏文,结果司马迁给他捧上了的是农翁赋,通篇全是最底层被压迫者的苦楚,才知道让他学到真的了。
  少而务农,迄今已五十余载。自幼便知,天未破晓,即起而耕。田土贫瘠,垦之不易,每挥锄破土,皆需全力。然地力微薄,虽勤耕不辍,所获亦仅能糊口。当是时也,寒风凛冽,犹赤足立于田泥之中,
  及秋,天有不测风云。或遇暴雨,或逢干旱,或遭虫灾,一年辛劳,付诸东流者,十之八九。奈税赋胜虎,官吏催逼甚急,稍有迟缓,便遭鞭笞辱骂。
  “其一生勤劳,从未有过一日懈怠,然至今仍穷困潦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常思,民生多艰矣。”
  纯粹之人当行纯粹之道。
  霍彦抿唇,念完最后一段,轻声叹息,他的眼睛直视着司马迁,眼中汇着司马迁看不懂的神情,可只有一瞬,少年人恢复了以往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给这农翁留钱了?傻,济一人何用?”
  司马迁反驳道,“那你要坐视他妻儿冬日赤身相拥而死吗!”
  霍彦沉默着,将自己的符信摆了几十道出来。
  “在长安什么地方,我叫人去瞧瞧。”
  长安的百姓还有吃不饱的?他们农闲时不都在他的厂里干活的吗?莫非有人克扣工钱?简直可恶。
  司马迁的脸登时涨得通红,他羞答答的报了不详尽的地名。
  南边的一个闾里,叫尚冠里。
  “闾里”是汉代城市中的基层居住单位,类似于现在的社区。长安有一百六十多个闾里,其中如东郭和西郭附近的部分闾里,还有一些靠近城郭边缘的地方也比较贫穷,如长安城靠近东郭门或者北郭门的一些里坊。由于离城市中心的繁华地带较远,居住条件差,会汇集较多穷人。这些地方房屋简陋,街道狭窄,卫生环境差,居住着较为贫穷的人群。
  霍彦却翻了个白眼,“你几时去的?怪不得上年冬连裘衣都买不到了呢。”
  司马迁点了点头。
  霍彦见他还点头,傻乎乎的天然呆模样,立马把自己的符信抢了回来,戳他的脑壳,“那人见你傻,讹你的。”
  司马迁一直闭门读书,或是出外游学,少有在长安的时候。没见过世面,跟只大白羊似的,可不被尚冠里那些个老狐狸算计吗?
  尚冠里位于汉长安城的南部。
  在长安布局中,南部区域相对来说更加靠近未央宫等重要宫殿建筑。其地理位置优越,交通便利,方便这些权贵入朝为官以及进行各种社交活动,尚冠里更是当时长安城内比较著名的权贵聚居之地。例如,被他阿兄捉回来的匈奴休屠王之子金日磾,归汉并得到汉武帝重用。他忠心耿耿,在朝廷地位尊崇,其家族就居住在尚冠里。
  那里居住的多是达官贵人,最不济也是个巨贾,所以哪来的农翁。
  一般的农翁还能跟司马迁有问必答呢,笑话。
  可关键是他也信了。
  霍彦羞得牙根痒痒,“你以后出门能不能不要傻乎乎的,说,被骗了多少。”
  司马迁低头看鞋面,“你上次给的排舞的钱,还有我穿的衣裳,我都给了。”
  所以上次他就冬日穿着单衣回来了,他以为他做了善事,未想到会是被骗了。
  霍彦一拍桌子,面沉如水,引得说得正开心的卫少儿一惊,正欲抱怨,见到霍彦的神色也不敢吱声了,只叫人去把霍去病拉过来。
  霍彦捋起袖子,装上自己的小弩,顺手抄了根竹竿,就要司马迁带路。
  司马迁不肯,劝他,“没事儿没事儿,我自己去就行,你莫生气。”
  霍彦甩开他手,招手就要丹叔拉人,“你也是他能骗的!”
  他本能地愤怒,他联想很多,想到卫青,想到霍去病,想到很多人,最后目光落在司马迁的面上,只想着,纯粹之人怎可相欺!君子怎可欺之以方!
  所以他愤怒地上前一步,拽住司马迁的衣领,眸光雪亮似剑。
  “我说带路。”
  司马迁被逼着退后一步,顶着霍彦的目光,他恍惚间觉得面前的阿言很像他那个不爱说话的阿兄。
  “好。”
  良久,他听自己说。
  霍彦嗯了一声,领着人上马,直接杀到了尚冠里,带着司马迁挨家挨户的敲门认人。
  终于,在王温舒的宅邸前,他家中下人凭着司马迁的描述指认出了那骗人的老翁是廷尉史王温舒。
  霍彦不知道王温舒是谁,但弹幕知道。
  [王温舒,长安人,酷吏,好杀人。]
  [早年做过亭长,后以廷尉史事奉张汤而升任御史,因督责盗贼,杀伤甚多而迁广平都尉。]
  [其挑选郡中豪横无忌的故吏十多人做爪牙,督察盗贼,不惜杀戮,使广平道不拾遗,被武帝擢为河内太守,拘捕郡中豪横奸猾之徒,相互牵连的有一千多家。其上书报长安,重的灭族,轻的处死,家财都没收归公。公文上报不到两天,就批复回来,于是王温舒大开杀戒,流血四十余里。]
  [所有罪犯家财一概没收,他从中狠捞了一笔。其间,一些豪强为了自保,主动捐出家产,王温舒又狠捞了一笔。至十二月,河内盗贼已然杀绝,侥幸逃脱躲到外地的,王温舒也派人前往捉拿,一个也不放过。最后,人是抓到了,可是已经到了春天,不能再处决犯人了。
  [至此,王温舒气得直跺脚,“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就是只要今年冬天再长一个月,我的活儿就能干完了!
  [武帝太初元年,王温舒因罪被杀,灭五族。]
  [杀人,对王温舒来说,已成为一种嗜好;人命,全被他视为草芥。如果以为王温舒跟张汤一样仅仅是个以杀立威的酷吏,或是专门对付豪强地主、刚正不阿的廉官,但他治下,很多无辜平民也被牵连。]
  [而且王温舒还贪。他与其他贪官相比,他以酷行贪,以酷掩贪,这是表现在王温舒身上比较突出的特点。他毫不留情杀死的那些人都是无权无势之人,当然其中还有不少平民百姓。]
  [“温舒多焰,善事有势者。”他还谄媚。]
  ……
  弹幕科普起来,这边王温舒见到霍彦的郎官印绶,忙不迭的出来。
  他确实恶人恶相,三十岁长了六十岁的脸,皱巴得刚照完的汗巾似的,他也确实谄媚,对着霍彦这个天子红人极尽服贴之态,不光要尽数归还司马迁的钱财还要为霍彦再添份礼做赔罪。
  前倨后恭,思之而发笑。
  司马迁哼一声,想拎着东西就走,却被霍彦拦下了,少年面无表情将那袋金拉开,“这不是我给他的金。”
  司马迁疑惑不已,但不好打断他,只跟在他后面,也跟他一样用鼻孔看人。霍彦半勾起唇,声音冷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当日我给他的金,每锭之上皆有我独有的印记。”
  他随手拈起一锭,在手中轻轻掂量,而后目光慢慢游移到了王温舒脸上,面无表情地盯了半晌,才道,“这些并无印记。”
  王温舒原本堆起的笑脸瞬间僵住,像被突然抽去了所有表情,额头上的皱纹愈发显得深刻,宛如一道道沟壑。
  他明白了霍彦是故意想要治他的罪,而他刚刚的讨好行为就是自已送上了把柄。
  他的眼神开始闪烁不定,慌乱地在霍彦和司马迁之间游移,嘴唇微微颤抖,他那一日的随意逗弄竟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了。
  霍彦喜欢他的识趣。
  但可惜下一刻,霍彦就不喜欢了。
  王温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冷汗顺着他那皱巴巴的脸颊滑落,“霍大人恕罪啊!我实在是一时糊涂。这些日子老母有疾,手头实在太紧,才欺瞒了这位郎君,那有印记的金子,也被拿去换了现钱应急了。我一直心存愧疚,现在补上了,照着原物的三倍奉还,真不是有意欺瞒大人您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磕头,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砰砰的声音。
  汉代推崇孝道,他只要扯出老母,就连刘彻都不能奈他何。
  不仁不义不识趣。
  霍彦冷笑,他蹲下身,手指轻点在王温舒的肩头,“我可饶你一命,可是,你还偷了陛下赐我的玉,这一条命怎么办呢?”
  王温舒听闻此言,原本磕头的动作猛地顿住,整个人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如纸。他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嘴唇哆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