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三蹦子卸完货,再上岗,飞往石匠的院子。
  满院子静幽幽的灰色墓碑,向他们行注目礼。
  孟立蓉叉腰站在屋门口,一人迎战四五个男人,已吵红了脸。她说父亲墓碑上的错别字太多,蓉缺草字头,惟变口字旁。她一个当语文教师的真是看不下去,必须免费返工重做。
  但石匠们不同意,说村里人都没文化,没谁在乎什么错别字。况且碑文草稿早就交给他们家确认过了,当时说没问题。墓碑都是严格按照草稿内容刻的,不可能免费重做一块墓碑,只能把错别字糊掉重刻,难免在碑面留下丑陋的疤痕。
  孟立蓉怒道:“你们撒谎,我从没见过什么文稿!谁确认的?你们有没有证据?”
  对方也气壮得很:“孟炎武!是不是你们孟家人?你把他叫来问问。”
  不错,正是她那不中用的老幺弟弟。
  孟立蓉骤然哑火。
  或许屋子里太闷了,她要去透透气。她轻飘飘地走到院子里,跌坐在一块陌生人的墓碑。墓碑记载:逝者生于二零零五年四月一日,卒于二零二五年三月十八日。立碑人其父其母。
  孟惟深围着她团团转,替对方想办法:“妈,我们摇人吧。把大姨夫小姨夫小舅全叫来。还有二姑奶家的表哥,他看起来二百多斤了,肯定好使……”
  孟立蓉压着太阳穴,疲惫道:“你叫那么多男的过来要干什么,你以为是校门口打群架呢。你自己不占理还闹,丢不丢人呢。”
  “那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老舅,问问他到底什么情况。”
  “我都懒得问,肯定是你舅舅当时没仔细看草稿。又没本事又爱邀功,你舅舅就这样。……等等,孟惟深,你在给谁打电话?”
  孟惟深不嫌丢人。他打开视频通话,镜头对向抽烟的石匠们:
  “老舅,你是不是又犯浑了?你看过的碑文全是错别字,你对得起姥爷吗,他生前那么宠你,让几个姐姐轮流给你当免费保姆。”
  实话听起来最刺耳,孟立蓉瞪他一眼。
  小舅直挠头,跟他们装傻:“哦哦,错别字?有吗?我没印象了。”
  “反正现在重做墓碑要另外加钱,还要再等三个月。你说怎么办吧。”
  “加钱?那麻烦你们跟石匠再谈谈,压压价……”
  见对方还要推卸责任,姜然序状似无意闯入镜头,严肃道:“孟惟深,你舅舅真不要脸。原来你还有这样的亲戚?还好我妹没跟你回家过节,你家肯定欺负她。”
  对方总算同意尽快赶来,跟商家谈谈解决办法。
  孟惟深继续围着孟立蓉打转。直到对方慢吞吞地站起来,他小心提议道:
  “妈,既然要重新刻碑,立碑人可以加上你四妹的名字。”
  “谁?”
  “四妹。”
  实话一次性不能听得太多,容易起到逆反效果。孟立蓉面色铁青:“别胡说,我没有什么四妹。你在哪儿听到的?你舅告诉你的?”
  “不是,是你自己……”
  姜然序赶忙将孟惟深拽到身后:“孟老师你真的是一个很强大的人,但太操心容易得心脑血管疾病,我是医生,不会骗你。今天家里还要请客,你赶快回去盯午饭吧。墓碑的事情交给我们解决就好了。”
  第49章 证明你喜欢上我了
  孟惟深的小舅抵达时,姜然序在和孟惟深假装吵架。
  姜然序天生适合演刻薄人设:“孟惟深你家亲戚穷得连墓碑钱都要躲,你婚前答应的二十八万彩礼呢,新房首付呢?我看都是扯淡吧。穷鬼还想娶北京女孩,做梦。”
  孟惟深直挠头,对小舅投向求助的眼神:“老舅,你要害死我啊,你害我老婆都没了。我妈说了,人不结婚没孩子老了就会在医院挨护工打……”
  有外人在,小舅面上挂不住,总算自掏腰包,补上了重新刻碑的价钱。又再三叮嘱孟惟深,这事儿千万别告诉他舅妈。
  为加快进度,他们午饭也不吃了,盯着商家用一台黄得包浆的电脑生成刻字草稿。
  电脑下载过360套餐,杀毒软件比真病毒更狠毒。电脑三步一个垃圾清理提示,五步一个弹窗广告,卡顿得要命。他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等到商家生成模拟的刻字效果。
  墓碑准备立在姥姥姥爷的合墓。两位老人的名字居中刻在最上方,姥爷的生卒日期都已成定局,姥姥只填了生辰日。底下刻立碑人的名字,四个子女占一排、孙辈占一排(孟惟深1岁的表弟也没落下)。人丁兴旺,子孙繁茂,老一辈人的追求莫过于此。
  孟惟深指向子女的名字:“这排还有位置,可以加人。小舅,你们的四妹叫什么名字?她是你姐姐还是妹妹?”
  小舅刚掏出火机,未引燃的点火器停顿在烟头:“你从哪儿知道的?”
  “反正我就是知道了。”
  “不行,我和你妈你姨她们得再商量一下。”对方难得端出长辈的态度,“……其实之前已经商量过了,我们几个小的倒没意见,主要是你妈妈态度比较坚决。她是大姐,她不愿意,我们就都听她的了。”
  “为什么?”
  “她可能觉得丢人吧。”
  “这有什么可丢人的。”孟惟深不明白。
  “你姥生太多女儿了,以前在村里名声不好。而且四姐走的时候,你妈妈就在旁边……不说这个了,咱赶紧回去吃午饭,你妈给咱留了排骨。”
  ——
  他们回到家中,孟立蓉不叫孟惟深干活了,而且把三蹦子使用权交给他,让他带姜然序去村镇各处逛逛。
  离老房越远,村庄便越静。他们推着三蹦子走,只遇见步履蹒跚的老人,和眼神怯生生的留守儿童。想必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大多流向城市,村庄萎缩成一个风干的果核。
  生活简单也意味着单调。他们踏过好几里地,甚至快要走出村子,单调的苞米地仍紧紧跟随在他们身旁。油绿色从脚边蔓延到天际,在视野无法抵达的远方,或许也只有苞米地。
  孟惟深尝到被绿色禁锢的滋味,由衷生出几分恐慌。
  他在初高中年代常常感受到这样的恐慌。他想象自己高考失利,就读家门口的师范大学,和妈妈进入同一所高中教书,一辈子禁锢在离家十公里内的圆圈里,人生一眼望到尽头。是恐慌驱使着他逃离故乡。
  孟立蓉交代他要带姜然序好好逛逛,他们总不能一直看苞米地。
  孟惟深求助导航软件,卫星地图显示村庄旁有片池塘。他们启动三蹦子,跟随导航出发,视野里映入一汪淡褐色的水,终于打破苞米地的单调。
  两人在池塘边观摩大爷们钓鱼。
  大爷自备小板凳,静候在水草群中,等待鱼儿上钩。闲极无聊,悠然问道:“小伙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
  孟惟深和大爷自报家门:“我是赵铁梅和孟志端的外孙。”
  大爷挠了挠脑袋上仅剩的几根卷白毛,“孟志端?去年走的那个?”
  “是的,我们回来给他扫墓。”
  “我和你姥爷是小学同学。他有出息,中学毕业就去城里闯荡了,听说后来还开上火车了,对不对?我就没那个胆量,一辈子就配种地咯。”
  孟惟深诚实道:“你们都一样。姥爷虽然全中国到处都去过,但退休以后最大的愿望还是回农村。”
  “嗐,只有城里人才觉得村里好呢,其实也没什么好的。”大爷哼哼笑了几声,又拿下巴隔空戳了戳姜然序,“那位呢,你哥还是你城里的朋友?”
  “我……”孟惟深想了想,他和大爷以后不会再有交集,他认为没有撒谎的必要,“我们都已经结婚了。”
  大爷吓一跳,差点把钓竿撞进水里,“好家伙……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别说,你像你姥爷,胆量真大,敢尝试别人都不敢的事情。”
  孟惟深很想笑。如果他姥爷还活着,听到这话一定生气。老头一直觉得他内向、孤僻,笨手笨脚,以后肯定没出息。他俩怎么能相像呢?
  下午四五点钟,大爷的按键老人机接到一个电话,大爷的女儿叫他回去吃晚饭。
  两人替大爷暂时看管钓位。孟惟深望着静静的水面,没有鱼儿接近的迹象。他侧头望向身旁的姜然序,有点不好意思:“本来说要带你感受家庭的温暖,结果净给你添麻烦了。我家亲戚里奇葩比较多。”
  “没关系。亲戚不就这样,又好又坏的。你愿意带我回家,我就已经很感动了。”
  姜然序总对他这样宽容。孟惟深越发羞赧了,他不能继续黏着对方的脸,将目光投向池塘的远处。
  已近农村的晚饭时间点,池塘好多钓位都空着。池水幽深,微风刮过水面,只留下细微的波澜。
  水面忽而传导来阵阵波纹。只见远处跑来几位穿校服的男孩,补课结束的心情尤为激动,还没卸下松垮的红色校服,已相互推搡入水,大声嬉笑着要比赛憋气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