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顾怀玉手指摁在木匣,指腹轻轻抚摸着。
  一如裴靖逸所猜,这匣中传来的,确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大事。
  那张刚焚去的纸条,是“谛听”安插在厢军中的密探传回的急报。
  厢军乃大宸地方驻军,虽不如镇北军精锐,却是遍布各州、人数最众的武装。
  如今宁州厢军竟敢杀监军太监,公然哗变,这是要造反了!
  监军太监一死,朝廷对地方兵权的掌控便断了线,若消息传开,各州厢军群起效仿……
  耶律迟目光停顿在那玉白的指节上,略顿后便收回,灰蓝的眼眸端详顾怀玉的神情,“还请顾相见谅。”
  “我们副使临行前听闻,大宸的宰执位高权重,但并却不讨喜,文官恨其专权,武将怨其克饷,百姓咒其贪赃。”
  裴靖逸冷眼睨向他,谁说不讨喜了?
  耶律迟这话说得已经给顾怀玉留了情面。
  顾怀玉微微眯起眼,骤然沉脸不悦地瞧着耶律迟。
  耶律迟唇畔勾出笑意,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靠,离他更近几寸,“但顾相如今却能让文武官握手言和,文官视顾相为主心骨,三箭定吴山将军为顾相鞍前马后,百姓对顾相感恩戴德……”
  “副使说实在不明白,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怎么会变成争相巴结的玉菩萨?”
  说完,他一瞬不瞬盯着顾怀玉的脸,似是要抓住那任何细微变化,“顾相是怎么做到的?”
  整个都堂突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裴靖逸的手从笼子里抽回来,动作轻缓,答案他当然清楚。
  顾怀玉为腐烂的朝局撕开一道缝,令一点光照进来,叫绝望之中的人见到希望。
  但他还是想听顾怀玉亲口说。
  不只是他。
  当值的铁鹰卫悄然挺直背脊, 他们的主子,如今成为大受拥戴的人物,他们从鹰犬变成座下忠仆,自然也渴望知道,这份荣光从何而来。
  伏案抄写的书吏官停下笔尖,呼吸放轻。
  连案后站着的婢女、洒扫的杂役,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侧首,屏息聆听。
  耶律迟问出的,是所有人心里盘旋许久却从不敢启齿的问题。
  众人私下早就猜了无数个版本,有人说是算无遗策的权术,有人说是利益分配得当。
  更有人神神叨叨地传,顾相会蛊惑人心的妖术,否则怎会连清流死忠都甘愿转投门下?
  顾怀玉指尖在木匣上微微一顿,眉头轻蹙,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他抬眸看向耶律迟,眼神清澈得近乎无辜,仿佛对方问的是“天为何蓝”“草为何绿”这类理所当然的事。
  “做到什么?”
  他的语气甚至带点困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匣边缘,心里尚在惦记厢军的事情。
  耶律迟被他反问地一怔,没能在他脸上捕捉到任何的深沉权术,再次重复道:“顾相为何如此受人敬服?”
  顾怀玉明白他的意思了,还以为他要问什么,没想到是这么蠢的问题,轻描淡写答道:“本相只是做该做之事。”
  这有什么稀奇的?
  绕这么一大圈就问这个?浪费他的时间。
  第55章 主人级别的权臣。
  “……”
  耶律迟试图在他脸上寻觅情绪, 傲慢戏谑都没有,这双能洞穿草原狐兔伪装的眼睛,却偏偏在这三尺之内的距离里, 看不透一个人。
  只能捕到一丝几不可察的厌倦。
  顾怀玉似乎并不觉得这问题是一个问题。
  他一点点眯起眼睛,在日光收缩成一条灰蓝色缝隙, 透出异样的危险,“顾相可信天道?”
  这个问题不是由东辽“副使”问的, 而是他耶律迟问的。
  顾怀玉眉头微蹙, 随即唇角反问:“你们东辽人还信天道?”
  若是信天道,光就凭这些年三州九郡做得恶, 都足以皇庭贵族遭天谴了。
  耶律迟跪地的膝盖不动,将两支手臂撑在地上, 身子再向前探几寸,像一头悄然逼近猎物的野兽。
  他眼眸微抬, 从顾怀玉靴尖一寸一寸攀升至那张雪白明艳的脸上,若无其事说道:“我少时常读汉人写的古书。”
  “那上头说时来天地皆同力, 天道眷顾者,行事无往不利, 本以为是汉人书生杜撰的故事。”
  他顿一下,依然盯着顾怀玉,眼眸光彩更深几分, “如今看来,那些汉人英雄人物的故事并非杜撰。”
  顾怀玉扑哧一笑, 当真被他逗笑了。
  他伸手拈起案上的一颗圆润果子, 在指腹灵巧地转了一圈,眉眼因笑意微微挑起,“反了。”
  耶律迟愣住, 眉头微蹙:“反了?”
  顾怀玉将那颗金灿灿的果子往他胸口一抛。
  果子轻巧地砸中胸膛,顺着袍襟咕噜噜滚落,最终停在耶律迟两腿之间的袍褶之上。
  落得敏感至极,仿佛带着某种挑/逗引诱的意味。
  耶律迟呼吸微滞,盯着他的眼神透出异样暗光。
  顾怀玉端量这位未来的“死敌”,懒洋洋地嚼着字,“哪有什么天道?只不过有人替天行道,众望所归,世人就管这叫‘眷顾’。”
  耶律迟目光缓缓下移,最终停在那尴尬位置的果子,他下意识闭一下眼睛,将心猿意马的思想拉回来。
  以他的聪明才智,瞬息就明白顾怀玉的意思。
  忽然同时明白,顾怀玉为什么要干杀乌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并非一意孤行,任性妄为。
  事情的真实面目再简单不过:顾怀玉认为乌维该死,所以就杀了他。
  百姓的拥戴、群臣的臣服,不过是后来顺势而来的风。
  这其中没有一丝一毫权谋机巧,没有收买人心、借势上位,连图谋都谈不上。
  耶律迟的思维突然陷入一片陌生的空白。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就像草原上最老练的猎手,突然闯入一片从未勘探过的密林。
  他引以为傲的权谋智慧在此刻完全失效,因为眼前这个人的行事逻辑,根本不在他精心构建的算计体系之中。
  拜裴靖逸所赐,他少年丧父,受尽旁人冷眼,一路踩着尸骨爬上摄政王之位。
  在他的认知里,身处朝廷这种虎狼巢穴,每个举动都该有深意,每滴血都该换来利益。
  就像他今日这身汉服,一是为省去沐浴熏香的时间,二是,让他自己看起来不像东辽人,博得顾怀玉的好感。
  他从未低估顾怀玉。
  在踏入大宸前,他便排除了“裙带关系”“小白脸上位”这些荒唐想象。
  只有从未掌过权的愚人,才会天真地以为草包能在这个位置上活过三天。
  真正的权力场,是比草原狼群更残酷的狩猎场。
  光是识人用人这一项,就足以筛掉九成九的庸才,要看清每个下属的底色,要辨别每份奏报的真伪,要在重重谎言中抓住真相的尾巴。
  更不必说平衡各方势力,在刀尖上行走的胆识。
  所以他理所当然,将顾怀玉放在与自己相同的高度上去推演——冷静、权谋、擅御人心。
  因此他才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顾怀玉不是他的同类。
  杀乌维不为示威,赈灾民不为邀名,连此刻随手抛来的金橘,都纯粹得让他心惊。
  这种近乎天真的行事方式,却偏偏让满朝文武甘愿俯首,让京中百姓愿意为其赴死。
  耶律迟向前探的身躯发僵,灰蓝眼眸罕见蒙上一层茫然,沉默片刻,终是快速果决地问道:“为何?为何做这些事?”
  顾怀玉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将随手将剥好的金橘放入口中,还是跟方才同样一个回答,“本相只是做该做之事。”
  不然呢?
  领了朝廷俸禄,自然要办些实事,道理不是明摆着的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自脊椎窜上耶律迟的后颈,那是一种极其强烈无法克制的发颤,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
  这不是他能理解的世界。
  不是他能演算的局。
  他们从来就不是同类,顾怀玉就是他曾经以为的“天道”。
  顾怀玉不想听他再问一些“常识”问题,扶着软枕坐起身来,意兴阑珊道:“今日是元夕灯会头一日,朱雀大街灯市一夜无眠,使团马上要离京了,你这小通译还不去看灯?”
  耶律迟听出了他的逐客令。
  他指尖捻起滚落在两腿之间的金橘,鬼使神差地凑近轻嗅,柑橘清香混着顾怀玉身上熟透沉香,令他脊背淌过一阵战栗。
  “下臣告退。”他将金橘揣入袖中,行了个标准的汉礼。
  耶律迟起身时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炙热渴望,赤/裸地不加掩饰。
  草原上的男人最懂如何驯马。
  他们挥鞭、套索、亮刀,专挑那些鬃毛如焰、蹄铁生风的烈马驯服。
  可真正懂马的人都知道,最野的马,骨子里是渴望着被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