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今日是你的生辰。”方存的声音柔和了几分,“想要怎么过?”
  景饲生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亮,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突然抿住。他垂下眼睫,轻声道:“方叔能教我...”话到一半突然停住,改口道:“能陪我去市集看看吗?”
  这个小小的转折让虞戏时心头一紧。她突然明白,这孩子自知寄人篱下,要小心翼翼才能获得关爱,请求亦要先自我修正,生怕给方存添麻烦。
  方存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慢慢擦拭孩子沾了墨渍的指尖。景饲生的手很小,掌心却有薄薄的茧子——是这些日子偷偷练字磨出来的。
  其实方存对景饲生不算差,只是从来不会教他读书习武。尽管曾有武先生说他有超绝的天赋,勤加练习,来日若能从军,定能官拜大将军,得到王上赏识也说不定。
  但方存听过,更加不允许他起练武的心思。
  “先吃些东西。”方存道。
  景饲生点点头。
  “方叔,”他声音还带着孩童的清脆,眼中明亮也天真,“我突然好奇,我父母是怎样的人?”
  方存早知道景饲生终会有问这件事的一天,虽然来得突然了些。“他们死在战场上,是英勇之人。”
  “哦。”景饲生说着,低头吃面。热气氤氲,他的脸藏在热气后,并无什么过多的表情。
  “只是‘哦’?”这回轮到方存疑惑了。
  景饲生将嘴里的面咽下去。“既已发生,便不必自苦。父母也不愿离开我,我更不愿失去他们。要怨,便怨这战火吧。”
  “你不为此感到伤心难过吗?”
  “我不知道。”
  “可是别的孩子都有父母,你却没有。”
  “这些话,早有人以此讽刺过我,如果我真的为此感到委屈难过,岂非着了他们的套。再者,我不是有方叔吗?”
  “那假如我对你不好,你的日子岂不是很凄惨?无父无母,还有个虐待你的阿叔。”
  景饲生摇摇头:“我先是独立之人,才有这些外加的标签。若我不认,这些标签便束缚不了我,无法扰乱我的心神。”
  “此话何意?何谓‘标签’?”方存摸不着头脑。
  景饲生想了想,执笔在纸上写下:我本自在,无须困于外物名相。心若不系,无一事可缚我。
  写完,他笑了一下,露出一颗小犬牙来:“菩提本无树。”
  方存看着潇洒漂亮的字迹,眼神光一暗,喃喃了一句:“…明镜亦非台。”
  “无执无苦,逆俗而立,有独见,不自怜。你有这样豁达的心态,将来必成大事。”
  景饲生吸了口面:“为何要成大事,我不能当小人吗?”
  “阿饲,我问你…”方存盯着他的眼睛,那里一览无遗,好像从来无遮无掩,没有秘密,“谁教你的字与诗?”
  景饲生漆黑透亮的眸子望着方存:“不是方叔吗?你教了我一些字,剩下的,都是自学的。”
  “…是吗?”
  豁达的心态固然好,然而当夜景饲生就打了脸。
  明月高悬,方存攥着一封信站在窗边许久。
  虞戏时站在方存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鹰头状的飞檐,那死物仿佛生了眼睛一般,在月光下透着红色的凶光。
  虞戏时想起景饲生说的那一句——“一纸密令,你就能把我送去虎狼之地。好像养我的那五年,你从未付出过真心一般。”
  莫非就是今夜?
  方存呆站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估摸着时辰该到了,他才走出书房,来到院子里。
  从屋檐上翻身下来几个黑衣人,朝他行了一礼。景饲生被两个下人从房里拖出来,小小的孩子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看见方存,尚还有些睡眼惺忪:“怎么了,方叔?”
  “阿饲,过来。”方存朝他招招手。
  景饲生走过去。
  “阿饲…经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望你一定珍重。”方存抬手,替他理了理衣领,却没有看他的眼睛。
  “什么意思?方叔,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景饲生慌乱地抓住方存的手肘。
  “阿饲,你信我吗?”方存缓缓站直身,景饲生手抓得紧,他也没挣脱,身子微微倾斜。
  “……我信。”
  “那就跟他们走,去你该去的地方。”方存转过身去,衣袖终于从景饲生手中挣脱,看着高大的树,“好好活下去,也许下次见面,是不一样的光景。”
  景饲生默然站在原地,看着方存的背影。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放下,攥紧成拳又松开,片刻,说:“好。”
  黑衣人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他似没有做好准备般微微一颤。带走他不需要费什么功夫,景饲生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方存亦然。只是虞戏时敏锐地察觉到一道微弱的灵光在二人之间流转——竟是景饲生在暗中施展某种术法,想要感知方存是否会回头看他。
  虞戏时并不通灵力,许是旁观者的缘故,某些微弱的细节竟像受人点拨般明了。可涉及诡秘的大事,她却一头雾水,并不比景饲生知道得多。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应该是在共享景饲生的视角,只是这个视角,也并不完全。
  这小孩…
  虞戏时看着景饲生,看他默然走到院门处,忽然喊了一声,“方叔。”
  “嗯?”
  两个人背影相对,却隔了一段距离,泾渭分明。景饲生微微抬起下颌,最终什么也没说,慢慢走远。
  第8章
  他杀了许多人。
  不,应该说,她杀了许多人。
  这群黑衣人白日里会换上百姓正常的装束,黑夜里则换上夜行服走更快速却也更凶险的小道,尽管如此,护送景饲生到王都,也花了一年的时间。
  可是就在要进入王都时,这群人却在郊外逗留了三日。
  虞戏时便是跟随着记忆跳到了这个时间点——恰在景饲生偷听到他们的对话,谈论“到底要不要杀了这小孩”时。
  好像这群护卫听命于两个主人,而这两个主人的意见出现了分歧。
  无论如何,景饲生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如果他死在这里,那么你后续的任务就不可能完成了。”
  透明的虞戏时身旁,出现了一个同样透明的身影——离惘。
  虞戏时惊疑:“怎么会?这如果是景饲生的记忆,他没有活过这一次劫难,又怎会有日后发生的这一切?”
  “这是记忆,却也不是。”离惘看着瑟缩在帐篷角落的景饲生,“主神告诉过你了,这是一本话本子。用你们那儿的话解释,便是在这个部分,作者用了插叙的手法,写了景饲生的过去。这不存在于任何一个角色的对话或回忆里,这是给读者看的部分,怎么不算‘现在进行时’呢?”
  “你本就是来修复剧情的,如果插叙的这一部分没有修复好,也就没有后续了。”
  虞戏时觉得离谱:“那怎么办?”
  “你得救他。”离惘说。
  这不是主脑发布的命令,而是来自于离惘“善意”的提醒。
  “我怎么救?”虞戏时不明所以。
  却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在进入这“插叙”部分时,在那个尸横遍野的荒原上,她明明可以触碰到那些尸体,也差点救出当时尚是婴孩的景饲生!
  “莫非,我可以触碰这里的一切,只是他们看不见我?”
  离惘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这样。但是我劝你不要为所欲为,因为任何一个小动作,都可能触发连锁反应,改变事情未来的走向。”
  虞戏时忽然体会到,为何有些小说里会说,纵有神明,也不可随意解救世人。昨日因,今日果,业力重重。
  “要救,就得杀了他们所有人。杀人…怎么可能。”虞戏时喃喃道。
  离惘没有说话,他本就不是好为人师的人。
  虞戏时却道:“杀人太可怕了。但更可怕的是,杀人太容易了。”
  离惘一怔。
  他慢慢偏过头来,看着虞戏时。
  看着她似乎在打定某种决心,离惘忽然道:“可是你要救下的这个人,日后会救很多人。他会改变秩序,改变规则,改变世人眼中的天道。”
  虞戏时笑了:“我倒觉得,他没这样的能力。他不过也是一个...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罢了。”
  和我一样。
  离惘罕见地有了点笑意,“我来做吧。”
  虞戏时疑惑地看他,突然感受了一股推力,她不受控制地往景饲生的方向扑去,那一刹那,神台激荡,魂灵冲撞,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几乎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是另一个人。
  紧张,恐慌,害怕,又有一分理智。
  这不是她的情绪。
  她张大了眼睛,发现自己正在用景饲生的眼睛看世界。
  她看不见离惘了,却能听见离惘的声音。
  “准备好了吗?”离惘站在她身侧,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