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清冷的晚风钻进她单薄的衬衫领口,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到落脚之处。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阿公阿婆留下的那栋老竹楼。
  两层,简陋,全凭竹子的韧性支撑,当年家里拮据,用的都是最便宜的材料。
  只不过,七年了,那竹楼还立得住吗?
  抑或早已在风吹雨打中化作一滩泥泞?
  怀着近乎渺茫的希望,她沿着记忆中的脉络摸索。
  然而,脚下的“乡道”早已面目全非,泥土路被水泥覆盖,村子变成了社区,房子都被重新规划过,哪里还有半分旧时模样?
  她像个闯入异域的游魂,在陌生社区间徘徊。凭着残存的方位感,终于锁定了老竹楼大概的位置。
  心,瞬间沉了下去。
  曾经屋后那片在风中摇曳的芭蕉园,消失了;屋前那条被她和伙伴们踩得光溜溜的土路,也被彻底抹平。
  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拔地而起的公寓楼,七八层高,方方正正。
  走之前的最后几个月,她还常常偷偷跑回来,忍着蚊虫叮咬,费力地清理老屋周围的荒草,生怕那小小的家园被彻底遗忘。
  如今看来,那点微末的努力,不过是徒劳的螳臂当车。
  老屋连同承载它的土地,不知辗转经过谁手,最终变成了开发商图纸上的一个数字,与她再无半分关联。
  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了这沉沉的失望。
  就在那栋崭新公寓投下的巨大阴影边缘,紧贴着冰冷的水泥地基,一片绿色分外眨眼,那是水姐家的芭蕉园。
  虽然社区和公寓挤压着,但院子确确实实还在。
  更关键的是,这栋突兀耸立的公寓楼,此刻竟成了绝佳的观察地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努力挺直背脊,学着公寓里那些人走路的样子,慢悠悠走向公寓入口。
  门卫室里,一个穿着褪色制服的大爷正喝着红牛,注意力集中在手机屏幕上。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她,那目光里带着审视和狐疑。
  哑女只能装作熟门熟路,老房客了。
  恰在此时,一个穿着睡衣下楼取外卖的女人,刷卡开了门禁。
  哑女在她关门的瞬间挤了进去,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泄了气。
  按照公寓大门口的宣传图,她一口气爬上八楼。
  顶楼天台的门虚掩着,推开,一股带着漂白粉味的凉风扑面而来。
  不大的天台中央,是个狭长的泳池,水在夜色下泛着幽蓝的光。
  几把廉价的塑料沙滩椅随意丢在池边,一只空啤酒罐滚落在角落。
  哑女无暇他顾,径直走到天台边缘,抓紧铁栏杆,俯身向下望去。
  整个水姐家的院子,此刻如一张摊开的旧地图,清晰地铺展在她脚下。
  记忆里那生活过的小屋,早已彻底坍塌。
  曾经是墙壁和房顶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堆高低错落的土石瓦砾。
  泥土之上,荒草野蛮生长。
  然而,从天台俯视,荒草并不均匀。
  靠近院子中心的位置,荒草长得异常丰茂,颜色也更深
  沉。
  她知道,那里原本是鲶鱼池。
  雨季时,池水暴涨,鲶鱼尚能翻滚挣扎;可旱季长达数月的暴晒,池子干涸,那些来不及逃走的鲶鱼,变成了最好的肥料,滋养出茂盛的野草。
  哑女屏住呼吸,视线在荒草、废墟和新公寓之间快速移动。
  她在心里默默丈量着,回忆着房屋的布局,院门的位置和鱼池的方位。
  最终,她的目光聚焦在鱼池旁侧,靠近院墙根下那片荒草高度稍逊的区域。
  那里,应该就是珍珠棺椁掩埋的地方。
  院墙外路灯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院内的轮廓。
  荒草在夜风中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想到要钻进那片能没过她头顶的草丛,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还要精准地找到那个小小的埋骨之处,突如其来的畏难情绪便攫住了她。
  然而,这令人望而生畏的荒草,此刻也是一种掩护。
  如果没有这荒草,只要有人站在对面公寓稍高一点的楼层,微小动静都暴露无遗。
  这荒草,既是阻碍,也是屏障。
  院门早已形同虚设,锈蚀的门锁和腐朽的栅栏合在一起,哑女试探着轻轻一推。
  “噗噗——”两声后,被葛藤纠缠着的门就倒向一边。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长树枝,定了定神,回忆着从前穿过院子的小径走向,有节奏地抽打着草丛。
  “啪,啪,啪”,声音不大,但足以惊走可能盘踞在路径上的蛇虫。
  回到清苔府的第一件事,她就去了二手市场。
  大巴上那个男人让她心有余悸,她尽量藏起自己的女性特质。服装就是最简单的变身工具。
  换上散发着淡淡机油味的工装,戴上老头渔夫帽,穿上磨旧的马丁靴。
  好笑,一个女人,要隐藏自己是一个女人。
  在工装裤厚实的后口袋里,沉甸甸的触感来自于一把匕首,那是她在刀具店花不少钱买的。
  钢口很好,开刃处泛着幽冷的蓝光,握在手里有种冰冷坚实的安心感。
  但她舍不得用它来开路劈草。
  草汁浓稠,带着腐蚀性,沾在锋刃上很快就会锈蚀,让它失去那份赖以自保的锐利。
  她只能依靠手中的木棍。
  好在,荒草果然没有一视同仁。
  越往里走,院子曾经的格局就在野草的高度差异中隐隐显露。
  靠近院门通往小屋的方向,荒草明显低矮稀疏许多,土壤板结得厉害,踩上去硬邦邦的。即使荒废多年,草籽也难以在那坚实的“地基”上扎根。
  她走到院墙根下那片锁定的区域。
  放下背包,解开系带,里面露出一把崭新的铁锹,木柄光滑,铁锹头在微光下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这是她白天特意去五金店买的。
  她估计,七年了,阿公阿婆家的农具,水姐家的家什,要么早已不知所踪,要么就锈蚀得如同院门上的铁锁,不堪一用了。
  她需要一件趁手的工具。
  脱掉外套,露出里面同样宽大的旧t恤,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草腥气的夜风,回忆着水姐当日掘开泥土的方向。
  哑女双手握紧锹柄,学着那样子,用力将锹头踩进泥土里,然后奋力一撬。
  “噗——”沉闷的声响,只有泥土被翻开的动静。
  一下,两下,三下……挖出的土坑里除了湿润的泥土、细碎的石头和纠缠的草根,什么都没有。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滴进泥土里。
  她停下来,抹了把汗,喘息着。
  是被人挖过了?还是位置偏差了?
  她退后半步,重新比划,回忆着珍珠小小的身体躺下的角度,调整了挖掘的方向。
  再次挥动铁锹。这一次,锹头下去,感觉明显不同。
  不是碰到石头的硬,也不是草根的韧,而是一种腐朽的的阻涩感。
  她心头一跳,动作变得更加小心,用锹头一点点刮开周围的浮土。
  很快,一小段深褐色、布满裂纹和孔洞的朽木显露出来。
  是棺木!
  就是这里没错了!
  希望像微弱的火苗骤然窜起。
  她握紧铁锹,双手并用,沿着那段朽木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扩大挖掘范围。
  不知挖了多久,手臂早已酸胀麻木,掌心被磨得火辣辣地疼。
  终于,一个长方形的棺椁轮廓,在月光的映照下,清晰地呈现在土坑之中。
  哑女丢开铁锹,跪在土坑边缘,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她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用指尖的力量,一点一点,将覆盖在棺椁上方的木板掀开,挪到旁边。
  清白的月光,终于照亮了那方小小的黑暗空间。
  里面,一具迷你的白骨骨骸,安静地盛放在棺底。
  骨骼纤细,洁白得刺眼。
  她眨了眨眼,鼻腔酸涩得厉害,强迫自己定睛看去。
  在白骨的颈项处,一圈褪色发暗的红绳依稀可辨。
  而红绳原本系着的白玉观音,因为肌肉和皮囊的彻底腐烂消失,早已滑落,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胸腔肋骨之间。
  月光穿过肋骨的缝隙,落在那块白玉上,反射出一点微弱而温润的光泽。
  这白玉观音值多少钱?哑女并不知道。
  清苔府这边的人,大多戴的是名庙大寺出品的佛牌,除了像水姐这样的华人,很少见人佩戴玉石饰物。
  但这块白玉观音,哑女从小就好奇。
  它很特别,可以是一个完整的双面观音,一面慈和,一面肃穆;也可以从中间分开,变成两个独立的挂件。
  水姐和珍珠,各有一个。
  水姐的那个,总是被她小心翼翼地贴身戴着,藏在衣领深处,极少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