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看起来宁静祥和的街区,突然人群呼隆隆往一个方向跑去,他们或惊慌或嬉笑。哑女懂得,那是看热闹的架势。
  在小印度主街拐角处,一群人围在一栋蓝色的小楼前。几个强壮的男人正粗暴地将家具扔到街上,一张木椅摔得四分五裂。
  当他们挤进人群时,一个瘦小的印度女人正跪着哭喊:“求求你们!别扔了!不是都还清了吗?”她把头放在领头的脚上祈求,“不是说钱够了吗?不是说放过我们了吗?”
  男人不耐烦地把腿抽出来:“还的只是利息。我们老板脾气好,说拿房子抵本金,多的就不要了。”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但没人敢上前。
  “这才几天啊,好好的家,七零八落。”
  “听说他们不信象头神!遭报应了吧。”
  “她男人呢?前几天警察来问,还没找到吗?”
  “躲起来了呗!输了那么多钱。香蕉摊车被拉去卖了还不够。”
  “欠了多少钱啊?这房子值不少呢。”
  “应该有个几百万吧?”
  “天哪!”
  强拆壮汉们驱赶着人群,威胁道:“看什么看,生意不想做啦?”
  一个背着手的老人摇摇头走开了,隔壁香料店的老板娘赶紧躲了回去。人群不着痕迹地流向四面八方。
  哑女拉着皮拉吨去找萨莫萨,小摊却没开门。
  他们选了家招牌褪色得厉害的馆子。店里光线昏暗,墙上的日历印着象头神画像,神像前的铜盘里堆着发硬的糯米团和蔫巴的万寿菊。
  老板是个留着八字胡的胖男人,见到空空时眼睛瞪得溜圆。
  “哈努曼!哈努曼!”他激动地用印地语念叨着,双手合十朝猴子拜了拜。其他食客也纷纷转头,有个包着紫色头巾的老妇人甚至从座位上站起来,颤巍巍地想摸空空的脚。
  哑女点了飞饼和咖喱羊肉,老板免费送上香蕉给空空。
  得到哑女允许后,空空兴奋地大快朵颐起来。
  窗外一个印度老人,正佝偻着后背,费力把煤气瓶绑到一辆旧摩托车上,等他忙活完了,餐厅老板给了50铢。
  哑女看得出神,什么情况能输几百万?
  就在这瞬间,街角传来手鼓声,一群举着彩旗的人转出巷口,最前面的人顶着装饰繁复的卡瓦迪枷。
  游行的队伍像条花蛇滑过街道,所过之处,店铺里的人都跑出来往神像上撒花瓣。
  几个孩子却胆怯地站在窗外,他们跃跃欲试,想近距离摸摸空空,却又害怕哑女。
  哑女轻轻拍了拍空空的头,敲敲桌面,空空眨了眨黑亮的眼睛,突然从桌上翻了个跟斗,稳稳落在地上,顿时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
  哑女笑着点了点头,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几个孩子兴奋地跑向前,急刹在空空面前,先是拜了拜,又满心欢喜地摸了摸空空的后背。
  哑女给每人买了一杯冰甘蔗水,请他们坐下来。
  孩子们欢呼着围坐在哑女周围,小手捧着结满水珠的杯子,猛喝一大口再摸空空,满足得摇头晃脑。
  空空本来昏昏欲睡,被几个冰冰凉凉的小手
  一刺激,眼睛瞪得溜圆,几个孩子又是一阵惊呼。
  蘸着冰甘蔗汁杯壁的露珠,哑女在桌子上写下“raju”,充满期待地望着他们。
  几个孩子挠挠头,面面相觑。
  “哪个拉祖?”扎着长辫子的女孩问,“我们认识三个叫拉祖的。”
  哑女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辆冰激凌小车。
  “哦!前阵子死掉的拉祖!他不信印度教!”一个瘦得像竹竿的男孩恍然大悟,“就是那个卖冰淇淋的!”
  另一个孩子也嚷嚷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我妈还给我买过他的冰激凌,椰子的,奶味儿很重。”
  哑女微笑着,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一个小胖子不甘示弱,却压低了声音神秘秘地说:“我妈说,拉祖是被人卖了。”
  哑女挑起眉毛,做出夸张的“我不信”的表情,还摆了摆手。这激起了小胖子的好胜心。
  “真的!”他急于自证,声音都高亢了三度,引得餐馆老板朝这边看了一眼。“我妈经常去庙里打扫卫生,她说这几年有好几个跟拉祖差不多的年轻人都莫名其妙死了。”他掰着手指头数,“卖花的普拉卡什,修自行车的阿里,都是……”
  “都是聪明的年轻人。”辫子女孩接话,突然打了个寒颤,“那我们长大了怎么办?”她的大眼睛里盛满恐惧。
  小胖子拍拍胸脯,一副万事通的模样:“放心啦,我妈说了,死的都是孤儿,家很远的那种。”
  “可是拉祖有舅舅啊,”瘦男孩反驳,“他总说舅舅对他多好多好。”
  小胖子嘘他:“拉祖舅舅自己都顾不过来!他最近欠了几百万。家都给卖了!”
  原来刚刚被强行赶出的女人就是阿普!是拉祖舅舅阿赞的老婆。
  阿赞做了什么能在短时间内欠几百万?
  哑女知道,她十三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赌。
  第9章 ☆、9为还赌资,20万卖女儿
  哑女想起了陈家豪第一次晚归的那个雨夜。
  那是初春时节,早晚气温很低。
  水姐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珍珠,在客厅来回踱步。
  墙上的老式挂钟已经指向十一点,桌上的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
  “可能是急诊耽搁了。”水姐自言自语,把珍珠哄睡后,又拿起抹布擦拭早已一尘不染的茶几。
  陈家豪的诊所就在两条街外,平时最迟八点就能到家。
  直到凌晨一点,门锁才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陈家豪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白大褂下摆沾满泥水,眼镜片上蒙着一层雾气。
  “怎么这么晚?”水姐连忙递上干毛巾。
  “皮蓬家的孩子发高烧,我去看了看。”陈家豪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有些发飘,“后来又去药房配了副中药。”
  哑女注意到他说话时右手不自觉地摸着左腕——这是他说谎时的小动作。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跑过去接过他脱下的外套,一股淡淡的烟味留在上面。
  那晚之后,陈大夫的“急诊”越来越多。
  有时是去患者家出诊,有时是车子半路抛锚,最离谱的一次,他说自己去邻县采购稀有药材,却连一味药都没带回来。
  七月的某个深夜,哑女被一阵剧烈的砸门声惊醒。
  她透过门缝看到,陈家豪瘫坐在门口,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衬衫前襟沾满呕吐物。
  “开门……嗝……我回来了……”他含糊不清地喊着。
  水姐怕吵醒两个孩子,赶紧拉开门。
  陈家豪像一滩烂泥般倒进来,带进一股刺鼻的酒精和汗臭味。他的额头有一块淤青,右手关节擦破了皮。
  “你又去赌了?”水姐压低声音质问,同时费力地把他往沙发上拖。
  “放屁!”陈家豪突然暴怒,一把推开她,“我是去……去谈生意!有个大客户要投资诊所……”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转眼就打起了呼噜。
  三个月前,陈家豪也是这样烂醉如泥地回来,第二天醒来后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发誓再也不赌了。
  “你知道赢钱的感觉吗?”那天他眼睛发亮地描述着,“就像在海上冲浪,一直飘在水面上,又刺激又害怕。”
  当时水姐还以为他真的悔改了,甚至偷偷把自己的金镯子当了,帮他还了一部分债。
  可不到两周,他又消失了三天。回来时左眼肿得睁不开,说是遇到了抢劫。但哑女在他口袋里发现了当票——他把珍珠的周岁金锁给当了。
  今晚的月光特别亮,透过窗户照在熟睡的女儿脸上。
  珍珠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意,完全不知道父母亲之间无声的战争。
  水姐轻轻抚摸女儿柔软的头发,想起哑女白天在菜市场听到的闲话。
  “陈大夫最近手气背得很,听说把诊所都抵押了。”
  “可不是,昨天还看见他在老街场被人追债呢。”
  诊所是全家唯一的收入来源,如果连这个都没了……
  “再给我五千块,就五千……”他声音沙哑,“我找到翻本的办法了,这次一定能赢回来。”
  “家里哪还有钱?”水姐声音发抖,“三个月了你一分钱没给我,家里米都是去档口赊的。”
  陈家豪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出眼泪。“你不是还有个玉坠吗?”
  “那是观音!”水姐挣扎着,“你连菩萨的主意都要打?”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她的话。
  水姐眼前一黑,脸颊火辣辣地疼。
  珍珠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哑女跑过去,一边哄她一边害怕地留意着客厅的动静。
  陈家豪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他后退两步,突然跪下来抱住水姐的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逼我的!那些人在牌局上做手脚,他们合伙骗我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