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拍了拍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视死如归地看向李猊。
  “没事,我全家上下死得就差我一个,我自个儿去领罪便可,绝不拖累大人。”
  李猊先是沉默,继而冷笑一声。
  “这时候你倒有内外之别了。”
  她觉得他这话阴阳怪气听得别扭,却不知他又在生什么闲气。难不成是因为昨夜她太过莽撞?但查案要紧事急从权,更何况谁又防得住半路杀出个天潢贵胄非要取她性命?但此时她也来不及想那些,毕竟都要死了。韦练叹气,认真思考不知道谋害宜王是活剐还是砍头,早知道昨夜干脆弄死他,黄泉路上也还算是个草莽英雄。
  “你莫要再胡思乱想,宜王不想要你的命,也并未让你赔罪。”他看她面如死灰,终于开口,脸色却还是冷冰冰,不知在阴郁什么。
  “殿下”、李猊停顿:“要你去见他。”
  “什么?”韦练指自己,一脸不解:“见我?就我与他两个,单独见面?”
  “嗯。”李猊的脸色更阴沉了,他咳嗽一声,转过脸:“就在胡寺的茶舍中,殿下已在恭候。”
  “不去!”韦练抱臂:“万一他又想害我呢!”
  李猊听见她这句话,神色缓和些许。往前走一步,把木架上搭的外袍扔给她,转身就要走。
  “快些准备。我与康六都在门外,你不会有事。”
  她听了这话略放下心,挽起头发就要下床,李猊却极不自然地转了个身,背对着她,语气慌张中带着气愤:“我还在此处,你怎能穿着里衣。”
  韦练嗤笑,把外袍随意一套,头发挽起来,赤脚蹦下地。而李猊背对着她,却能看见月光倒映在地上时映出的那个小鹿般蹦来蹦去满地找鞋的剪影。
  “我们江湖中人不讲究那些虚礼。再说了,此前换伤布,大人该看的不都已经看过了么。”
  她终于找到了鞋,根本没有理会独自在地上愣怔的李猊,懒散拖着鞋,走到镜子前把木簪子叼在嘴里盘了个发髻。余光瞟到镜子里的人,看见他盯着地上发呆,耳尖也不自觉地红了。韦练清了清嗓子,掩饰不知从何处来的局促:
  “那位,咳,宣王,找我做什么?”
  “不晓得。”
  他抬眼看她,眼神认真。
  “问什么,你如实说便可。无须遮掩,也无须撒谎。”
  她把发髻整理好,回头看他,目光介乎少女和少年之间,清透晶亮,却与之前略有不同。至于哪里不同,李猊由于心中有鬼,并没有猜测明白。
  “大人。”她看着李猊,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有话同你讲。”
  “什么。”
  他抬眼,喉咙吞咽,手臂搁在案桌边,按出青筋。
  “我……”
  她眼里由于兴奋而闪着辉光、双颊通红,敢看又不敢看他:
  “我有件心事。”
  李猊不说话,眼睛只盯着地面。
  “我”,她终于攥着衣角开口:“我发现那十美图上的回鹘公主,是个假的!”
  李猊:……
  韦练见他并未像自己原先预料的那样露出夸赞或是惊讶的表情,反倒眼里有种失望,就垂下头:“怎么,我猜得不对吗,还是你也猜到了。”
  李猊看着地上月光中她的剪影,过了会,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又笑了两声。
  “唔,如此想来,倒也合理。”
  “那么,大人应当将回鹘公主所在的宅院彻查一番,如若发现回鹘公主称病不出的原因乃是她根本就已经失踪,那么我的猜测便大略是对的。”她从怀中抽出麻纸递给他:“这是我描下来的石室内部图样,与那买地券碑文上所刻之文字,可与无畏法师怀中《药师经》上所写之诗的笔迹作比对,便可知道,石室内原本关着的人真实身份究竟是何人。”
  李猊伸手,从她手里接过麻纸,指尖相触时,她像被火烫了似地迅速收回。他眼神又暗了些许,但不动声色。韦练不自然地挽了挽掉下的碎发,偏过脸去。
  “那么,在下走了。宣王殿下还在等着。”
  她觉得自己这么说话分外别扭,说完就后悔,转身往门外走。在手摸到门闩时,李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殿下他…毕竟是个男子。”他声音低沉喑哑。
  “你万事小心。若有不对,立即喊人,我就在门外。”
  韦练喉头一紧,不知怎么回答,只推门走了出去。深夜、月色流淌在波斯胡寺地面上,把彩石镶嵌的壁画照得分外神秘、狮子狰狞,天女妖娆。韦练一步步朝亮着光的茶室走去,灯烛照着茶室里端坐的人影,侧脸山清水秀。韦练当下就起了兴致,连步伐都轻快许多。
  而在她背后、李猊站在阴影处看她欢快走进茶室的背影,握着鄣刀的手不由握紧。
  第33章 ☆、药师咒17
  韦练推开纸扇门,茶室狭小,仅容两人相对而坐。火炉里茶汤滚沸,而传闻中的宜王正背对着她,坐在茶席的另一头。他面前的墙上挂着幅字,墨气淋漓,不知写的什么,但一看就知道写的人功底非凡。
  她刚看了眼那字,脚步就像被粘在地上,握紧了拳又松开。那是秦延年的草书,结体潇洒、张扬恣肆,盛唐气象。两尺高的卷轴,只有两个字:“尽欢。”
  人生得意须尽欢。
  这是那个总喝到酩酊大醉躺在街上等她来扛的老头子最爱背的诗。但她的人生还没等到春风得意时,就要因为得罪了不能得罪的王侯贵胄而就此葬送。秦延年知道
  自己徒儿死得如此憋屈该如何想?如今的长安没有游侠,她充其量不过是被逼到死地的野狗,但野狗也有自己的道。
  若拦了她的道,就算是未来的天子,她也要铲除。
  韦练暗中握住腰带里藏的软刀,等那个背对她的身影说出责难和问罪的话。如若这皇子要将罪过算在御史台或是李猊那个愚笨上司的头上,她不介意今夜效仿聂政韩傀参见《史记刺客列传》,以血为谏,好让对方收回成命。
  正在胡思乱想间,茶壶被从火炉上拿起,端坐的男人声音清越、如玉石相撞,有泠泠美声。
  “韦公子。”
  她反应了一会,才知道这是在叫她。在御史台她与康六都是没有实衔的狱卒,其余人大多是从镇守京畿的军中调来,有些是随军多年擅长混日子的参军或是书吏,有些则干脆是世家大族塞进来熬资历的纯废物。会画尸形图的就她一个,俸禄却写不进官账,还得从李猊的俸禄里扣。兴许,是看她长得尚且白净又姓韦,这位宜王就以为她当真是什么京兆韦氏房的公子。
  韦练有点想笑,但忍住了。她是来谈判的:谈自己脖子上这颗脑袋值几两钱。于是在男人身后站定,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在下韦练,见过宜王殿下。”
  啪嗒。
  玉杯放在茶桌上,发出清脆声响。男人掸了掸衣服,声音懒散,却是旁人学不来的气度。韦练知道,那是千万草民的死、无穷无尽奢靡之物的消亡换来的闲散与落拓。
  “不必拘礼。本王排行第六,你亦可唤我六郎。”
  韦练又将头低下去。
  “不敢。”
  男人爽朗笑了两声。
  “你都敢杀我,叫我声六郎,有何不敢?”
  她脊背沁出汗珠,无形中的杀意在茶室中升起。昨夜那人出现后险些将她扼死的场景此刻突然浮现出来,韦练瞳孔微颤,想起某个此前没来得及复盘的细节:宜王彼时彼刻出现在石室外,绝对不是偶然。那时石室内一片漆黑,他们素昧平生对方却下死力要扼住她,或许,是将她认成了别人。
  但宜王为何要半夜三更来胡寺?他原本要捉住的人,会与回鹘公主真实身份有关吗?而昨夜她险些将他闷死在石棺里,宜王却没说要怪罪,是因为她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绝不会因为他人美心善大发慈悲。
  而什么重要物件她有,宜王没有?
  韦练想到这里,心中松了口气。
  十美图和无畏法师死前手里拿的《药师经》,此刻都在李猊手里。就算杀了她,该查的还是会查下去。
  “昨夜在下正在石室中查案,以为殿下是刺客,实在是误会,还请殿下恕罪。”她说完这句就闭嘴,等着对方再追问。
  “我来不是兴师问罪,是来问一个东西。”
  男人抬手,朝他对面的方向指了指:“坐。”
  她虽说心不甘情不愿,但抱着想看看拥有如此优越侧脸的美人究竟是何长相的心思,还是两三步走到茶席另一侧坐下。贵人如玉的手抬起,给她倒了一杯茶。韦练的视线上移、再上移,终于看到一张脸。
  容耀秋菊,华茂春松。烛光照在他脸上,像照着一块雕琢到极致、又浑然天成的玉石。
  韦练倒吸凉气,暗自思索:宜王殿下长成这样,他母妃该有多美?怪不得把皇帝迷得废了原来的东宫不说,单替爱子选妃就搞出如此大阵仗。不过,早知道他有如此容貌,又何必大费周章地选妃?站在朱雀门城楼上露个脸,便足以让长安的女子们魂牵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