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吾有罪。”
  李猊盘腿坐在年老的宰相对面,手按在障刀上。
  “你有何罪。”
  “裴某亦有苦衷。但错事,做了,就是做了。”
  这是宰相的第二句话。他半闭着眼睛,眼球在眼皮底下缓缓挪动。
  “二十年前,裴某在剑南道,救了个扶桑女子。她说,自己是杨妃后人,会返魂之术,能预言天命所归。若我能带走她,她可助我登上至高之位,代价是,二十年后,她要走时,不得阻拦。”
  老人声音缓慢,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彼时,我尚想着振兴河东裴氏的门楣,而长安正被乱军占据,生灵涂炭。我带她回长安,将已成为凶肆古代临时停放尸体之处的裴家祖宅收回,按照那女子的吩咐,以桧木造金阁,立屏风于其上。每月晦日,便开金阁,延请贵客来金阁卜卦。实则卜卦所问之事,皆是朝堂密辛。如此多年交易,我网罗党羽,朝中之人皆惧我,而裴氏一族也终于复往日之盛。”
  “那二十年,我做到人臣之极。我信她,敬她,她所说的一切,我都照做。直到某日她说,要我向圣人进言,废黜太子,扶宜王登基。又给出十个女子的生辰,要我交给圣人,说这十个女子之中,有一个是天命之主,若做了宜王的王妃,可保大唐江山永固。如若我做不到,便放她走。二十年之期已到,她说,要回扶桑。”
  老人说到这里,表情痛苦。
  “我<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浮沉几十年,怎能不知臣子最怕的,便是参与立储之争?她的两个要求,我都不能答应。谁知第二日,她便死在金阁……那样子,与几日前吾爱女之死没有两样。”
  “我怕极。但彼时长安金阁之玄妙愈传愈盛,我不能就此收手,于是,便让我女儿,扮做已死的母亲,继续往日的卜卦。只是小女生长于金阁之外、根本不会那些阴阳术数,我便只好寻人故弄玄虚,作‘长生殿’之舞,又把扶桑女子留下的法阵摆出,让小女被问到任何话都不言语,只在屏风后以手势作答。然,五日前",老人停顿:
  "有一蒙面贵人来金阁,赐万两金,要挪开屏风,看‘长生殿’之舞。来者,便是宜王殿下本人。”
  “我推脱,宜王便说,他知道屏风后不是我的贵妾,而是贵妾之女,还知她曾预言天命所归。最后,宜王命我向圣人进言,为他选妃,实则,十人名录已经确定,便是扶桑女子曾写下的十人。天子已经知道预言,极为高兴。要大唐江山永固只是句虚言,或许,实是存了废黜东宫的心思。”
  “若我拒绝,便是不愿扶持宜王,若我答应,便是背叛东宫。更何况,我若答应,女儿便要被备为妃子,或许从此深宫一生。”
  “彼时,我不知何故发蠢,问宜王,若小女当真做了王妃,殿下是否会善待小女。”
  老人苦笑,脸上泛起褶皱。
  “这话问得真蠢。蠢得宜王发笑。他笑过之后,说,裴相,你杀了那女子的母亲,还在此处扮什么慈父?”
  寂静。
  寂静之中,房顶上乌鸦盘旋惨叫。韦练听得指尖发凉,而李猊目光如刀,盯着对面位高权重的老人。
  “我彼时才想起,那夜,我没答应扶桑女子离开长安的请求,便杀了她,尸体拴重物沉入湖中。我布置阵法不过是为掩人耳目,天长日久,连我自己都相信她是卜卦走火入魔,自己结果了自己。彼时小女就在屏风后,我以为,她年纪尚小,未曾记得。我原本也想掐死她,但未能下得了手。”
  老人掩面,因窒息而哽咽的喉咙发出风箱般的喘气声,两颊流下浑浊的泪。
  “都是我造的孽,如今,便是要偿还的时候。”
  厅堂里只剩下年老宰相的哭泣,韦练再度开口,声音冰冷。
  “所以,你为掩盖自己当年罪行,终是答应宜王,向天子进言选妃。十美图也是你找相识的秦延年所画,因为你知道,他画反弹琵琶图时,曾见过扶桑女子。知晓十美图真相之人都会死,死之前,你也要将所有人利用殆尽。”
  她说到这里,再度冷笑。
  “但你未曾料到,女儿竟会和市井无赖有勾连,为不入宫,竟假死脱身。她当年看过你怎么杀死母亲,知晓你听到惨叫赶到金阁之后,看到阵法和尸体,必然心中恐惧,不敢细看尸体的脸。而惨叫惊动北衙神策军,慌乱中,你未曾来得及处理血迹,也未曾发现谶诗,只来得及将尸体草草处理,却不知赶车从裴府后门离开的敛尸人,正是你女儿!只有熟知裴府内部曲折之人,才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将尸体在你眼皮底下带走。”
  “你又未曾料到的是,你女儿假死之后,仍旧活在城中,甚至观察你的举动。发现你毫无悔改之意,便将那首写在裴府梁上的谶诗传遍平康坊。如此一来,你谋反的罪名,便再洗脱不掉。裴氏一族在本朝再无翻身机会,天子不会再信你,长安权贵也再不会登门。”
  韦练不带感情的声音在厅堂里回荡。
  “你悬梁自尽,不是真心有愧疚,而是表忠心。你特意挑御史台前来搜查的这晚悬梁,是要上头知道,就算神策军杀了你女儿,你也是大唐忠心的狗。”
  “最后,你如今又告诉我们这一切,并非悔改,而是你知道”,她一字一句。
  ——“今夜留在你府上的人,不会有活口。”
  噌。
  刀光出鞘,李猊拔刀而起。冲天杀意从四面八方袭来、飞在半空的群鸦忽然大叫,继而如雨点般落下。
  接着是从屋外射来的滔天箭雨。
  箭雨把裴府厅堂围成铁桶,在李猊飞身扑向韦练、滚到厅堂深处用厚重屏风作盾之际,韦练余光看到刚刚苏醒的裴相被利箭扎穿,嘴角流出鲜血,钉在厅堂中间。他背后,是这座百年大宅的古老牌匾:
  将相接武、公侯一门。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05
  “傀儡词”单元完结!下章单元番外是受害者视角的独立故事。
  第16章 ☆、傀儡词单元番外
  裴府最华美的百年厅堂,在那晚崩塌。许久之后、在长安还时常有人提起那晚城中大宅里燃起的滔天大火、以及在裴府上空盘旋惨叫、久久才散去的鸦群。也是在那场大火里,位居群臣之首、掌管南衙门禁军并与北衙神策军分庭抗礼的右相被杀,乱箭贯胸,立毙。
  有人说,是因为在裴府内搜出了谋反的证据,天子震怒,命神策军包围裴宅搜查,裴相唯恐牵连裴氏余族,畏罪自杀,死之前防火烧毁罪证,不料火势绵延一坊,烧了整整一天一夜。
  那之后,传闻中的金阁便彻底成为传说,花园变成焦土。听闻有人从湖底打捞出白骨,穿戴扶桑首饰,脖子上坠着石块。
  白骨浮出水面之后,裴府上空再没有鸦群。
  ***
  七日后,御史台内。
  “唉唉唉,你别动。”
  纸窗里传来大呼小叫,声音介乎少年和少女之间。直到支着纸窗的竹竿被放下,呼叫也变得模糊,依稀只能看到有人在里面打闹。男人从窗外走近,听见打闹,停下脚步,静静立在窗前。
  “对,退后,再退后。”
  “小声些,这不光彩,万一给李大人听见了…”
  啪。纸窗被一把抬起来,李猊佩刀抱臂站在窗外,第一眼就瞧见把手背到身后的韦练,眉头立即蹙起。
  “我听到如何。”
  韦练笑得谄媚,但他目光下移,便看到屋里另外两人。站着的是康六,正拿着纸笔一脸苦恼,而坐在韦练对面的少年虽则表情正经,却让李猊看了一眼就心头火烧起来。
  安菩提正不知为何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坐在条凳上,抬起上臂显摆浑身的肌肉。许是练过功夫的缘故,他身上肌肉匀称,而因为年纪尚轻,不像军中武夫那般粗莽,很是赏心悦目。又因为是混血,皮肤白到透明,在太阳下映照着深绿的眸色。
  “大人,在下正教康六画尸形图呢。”
  她目光只落在李猊身上一眼,给了他个强行凹出来的笑,就回头忙不迭地教安菩提摆姿势:“抬高,再抬高。对,康六,看见了么,这地方便是分辨自缢而死还是被人勒死的关键。若是自缢而死,绳索在喉咙下,舌头就要吐出来,若是绳索勒在喉咙上,便不会吐出。若是被人勒死,此处应为血痕,若是自缢,因流血不通的缘故,此处便是白痕。”
  韦练滔滔不绝,手时不时地在安菩提脖子上比划。而少年坐得稳如泰山,喉结却动了动,做贼心虚似地,朝李猊看了一眼。
  男人表情未变。
  “韦练。”
  他敲了敲窗沿,把原本走到此处打算给她的东西收进怀中。
  “你出来。”
  她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就不情不愿地起身,又告诉康六:“继续画啊”,康六全神贯注咬着笔和画纸上鬼画符似的穴位作对,闻言只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