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初入市实验中学的场景。
  初中时,林珠因成绩优异被推荐参加数理化竞赛。她坐着乡政府的三轮车颠簸到镇上,又换乘镇政府的黑色轿车,看着路边"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标语,从黄土坡一路驶向沥青路。
  在市重点中学的实验楼里,监考老师分发印着名校校名的草稿纸。她坐在第一排中间,一米七的长腿因前方顶着讲台只能伸在过道,洗得发白的运动裤在一众李维斯牛仔裤中别具一格。
  当其他考生对着超纲题愁眉不展时,唯有她从容解答那些涉及冷门公式的题目。
  这种以小众姿态征服权威场合的自我证明,她早已交出过满分答卷。
  那年她以最高分斩获一等奖。
  站在颁奖台最高处,她仰头将金色奖杯举得老高,故意把腿伸得笔直,任裤脚的补丁显露无遗。外婆缝补的针脚间溢出的并非羞耻,而是漫上头顶,无与伦比的骄傲。
  ***
  此刻的林珠站在桌尾,松开攥紧玻璃瓶的手。
  瓶颈已被捂得起雾,幸好酒已倒出,否则手心温度传导会让酒液偏离最佳适饮温度。
  虽说像朔方紫、赤霞珠、设拉子、马尔贝克这类饱满酒体耐受力稍高,但超过二十度仍会"酒精感主导",变得刺鼻寡淡、辣喉难饮。
  看着侍应生开始为醒好的酒斟杯,她牙关紧咬,愈发紧张。
  若这是她自己酿的酒,断不会如此忐忑。
  上周向田伯借酒时,老人连夜跋涉送来最好年份,临走时还忧心忡忡:"要是朔方紫的名声砸在我这机械化酿酒上,可真对不住先人了。"
  问田是北郊最大的酒庄,庄主田伯伯作为老乡,看着林珠长大。
  朔方山的村民对葡萄与酒,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早些年,田伯伯和其他村民一样,只用传统方法种植酿造
  朔方紫。后来为扩大规模,才逐步引入现代技术,开拓了赤霞珠等主流品种,如今仅将朔方紫作为情怀产品少量生产,除了偶尔赠给优质客户,基本没有销量。
  这次会议来得突然,林珠的葡萄园暂无存酒,只能向田伯借。
  她的园子不大,占地仅三亩多,却耗尽积蓄才得以维持。一年产量不过六百瓶左右,近半还是外婆种下的老藤。这些扎根半世纪的植株生命力早已衰退,加上坡地昼夜温差大、降水不稳定,每年挂果都像一场赌局。
  阳光多一分怕灼伤果粒,雨水少一分怕藤蔓枯萎,最终能否产出、产出多少,全看老天爷的脸色。这导致林珠园里的产量常年在“勉强够酿”和“颗粒无收”间摇摆。
  好在她运营的积累了一批粘性极强的老粉,每年新酒上市便被抢购一空,散客寥寥无几。因酒产量少、售罄快,不提前半年关注,或把采收、装瓶等节点记牢,根本捕捉不到"开奖时间"。
  有粉丝戏称她为"葡萄酒期货第一人",倒也贴切。
  葡萄的"隔年结果性"与期货行情波动如出一辙,买她的酒如同预测"非标期货":需时刻关注葡萄园天气,收到采收消息就得赶紧"建仓",还要做好"可能没货"的风险对冲。更主要的是,从挂果到装瓶需十三月,比期货交割期还长,想买就得耐心"持仓"。
  对很多粉丝来说,追踪林珠更新的紧张感,堪比关注股票k线。
  比如大前年四月,北城最低温降至零下七度,晚霜冻伤葡萄新芽与花序,早熟的品种更是深受其害。这年,北郊30%的葡萄园绝收,林珠的园子也未能幸免。
  虽经过她的悉心照料,藤上第二年就萌发新梢,但产量减半,仅得三百来瓶。
  这已经算是上天仁慈,或者得益于她在最严峻的时期几乎天天在园子里播放《药师经》,因此获得了琉璃光如来的庇佑。若冻伤再严重些,轻则两三年恢复期,重则植株死亡,只能补种。而新藤又需三到五年才能结出糖酸比适宜酿酒的葡萄,时间便在这一来一回中匆匆流逝。
  又有一年,北城持续高温,七月温度飙升至42c。烈日下土壤水分蒸发快,葡萄藤因缺水停止生长,最终果实干瘪、糖分不足,酿出的酒口感极差,实在难以售出。
  这些还只是天灾,更有人祸。
  外婆去世时,林珠还在上本科,满脑子都是书本理论,在种葡萄酿酒的理论知识与外婆的实战经验间举棋不定,折腾得园子好几年出不了酒:采摘时机不当、发酵控制失当、澄清过滤过度,这些雷她统统踩过。
  又有几年她尝试用橡木桶发酵以弥补陶罐产能不足,却因外婆走得急,很多细节没来得及问,导致酒质一落千丈。直到前年,她才用橡木桶发酵成功,如今便同时保留两种方式:陶罐代表外婆的智慧,橡木桶则是她的传承。
  总之,关于种葡萄酿酒,只有一句话:
  蜀道难啊,难于上青天。
  当外婆离开之后,她才真正深切地明白,种葡萄酿酒,就是一个漫长的,与天地博弈,与地同谋的过程。
  ***
  在见识过林珠的专业能力之后,在座的专家对她推荐的酒还算热情。
  有人赞赏酒的酸度,有人探索到香气中一种和蜂蜜香甜混合的花香。
  林珠向他们解释说那是在中国西北干旱地区生长的沙枣花的味道。
  “极具地方特色”,她强调。
  “但这种香气在国际品鉴体系里很罕见,评分体系需要的是共通的语言。”一位酒评家指出。
  林珠点点头,接着语出惊人:“那就让国际品鉴体系学习新的语言吧!”
  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引起一位身着深灰色中山装长者的注意。
  几位酒评家相视而笑。
  “你的意思是要重写词典?”问话者神情略带不屑。
  林珠却丝毫不恼,声调铿锵:“不妨说是在世界葡萄酒的香气字典里,补充属于中国的页码。”
  “但方言需要翻译才能被理解。”
  “翻译成什么呢?‘蜂蜜调’?”林珠摇摇头,“当年丝绸之路的驼队带着茶叶和瓷器西行时,没人要求他们把‘龙井’翻译成‘绿金液体’。他们只是把茶叶泡进当地人的铜壶,让香气自己说话。我以为,把朔方紫的‘沙枣花香’翻译成国际上认可的‘蜂蜜调’,这种翻译本质上是对本土文化的简化和扭曲,就像如果把‘龙井’描述为‘绿金液体’,便丢失了背后的茶文化底蕴。”
  林珠早已厌倦了“黑色水果”的经典品鉴词,她反对用西方标准裁剪中国风土。为了让西方理解,将本土文化强行套入对方的认知框架。这种被动的姿态,让中国葡萄酿出的酒永远活在别人的规则中。
  “很久很久以前,朔方山的村民酿酒的时候,从没想过要让葡萄酒符合什么‘国际语言’。国际品鉴体系教会我们识别‘橡木桶陈酿’的等级,但没告诉我们黄土高原的陶土罐发酵三十天,酒液会吸收窑洞墙壁上的矿物质,就像你们托斯卡纳的桑娇维塞会记住鹅卵石土壤的温度。这些细节不是‘罕见香气’,而是每片土地独有的记忆。”
  一番慷慨陈词令全场静默。
  施竞宇注视着林珠,此刻的她,明亮、骄傲,无论面对的是赞美还是讥笑都不卑不亢。
  她的谈吐和见解远超他见过的一般女孩,这令他感到不服气。
  他出生在香港半山的别墅,交往的人非富即贵。即使他家道中落,最后还是凭超群实力东山再起。无论怎么说,他的阶级都比这个从小留守在大山的女孩子高得多得多。
  但他侃侃而谈的时候,必须穿着伦敦萨维尔街老师傅精致裁剪的西装。鞋子要乔治克莱夫利的“bespoke”全定制,手上要带理查德米勒。他要坐在劳斯莱斯的后座等司机给他开门,要住在市中心最高档的小区。
  他到现在想起那年父亲低三下四找别人借钱,甚至下跪的时候,还会习惯性反胃。他想到母亲把拍卖槌敲烂、敲断,都填不清账面亏空的绝望。他想到自己从伦敦政经退学回来,看着掉光头发的母亲哭着说不治了,不治了,让他拿钱回英国把书读完。
  对贫穷的恐惧是他永恒的梦魇,唯有高昂身价与雄厚余额,才能带来安全感。
  脱离了这些东西的加持,他根本难以陈述。就像他最落魄的那几年,就算借,也要借出体面的行头。
  可眼前的女人,穿着不合身的廉价西装,全身没有昂贵的珠宝装点,却带着一种"自己的声音值得被倾听"的确信,舒展胸臆。在说葡萄酒的时候,她的脊背永远挺直,话语间流淌的自信比任何华服都更耀眼。
  “或许这条路任重道远,但也许有一天,当人们说起‘干旱区葡萄酒的典型香气’时,不再只想到巴罗莎的西拉,还会想起中国西北的朔方紫。等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才是真正在世界葡萄酒版图里留下中国坐标的时候。”
  正说到兴头,身后端冰桶的侍应生突然鞋底打滑,踉跄间整个人向林珠扑过去,满瓶红酒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