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哦,忘了说。”龚雪峰补上一句,“还是我们学院有名的人形电子舌”。
  “龚院长门下真是人才辈出。”施竞宇捧着场,上前两步伸出右手,“林老师好,我是施竞宇,久仰您的大名了。”他做出握手的姿势。
  林珠这才明确地意识到他们俩其实根本就是陌生人,是从未正式认识过的陌生人。
  她提起下巴满不情愿地将手递过去,象征性地轻轻搭了搭他的手指就准备撤回。谁知施竞宇一把抓住她,回握的力度比她想象的重得多。握紧了,又将手向下压了压。
  冰冷的掌心偷走了她一半的体温。
  “客气。”林珠赶紧抽回手,背到身后在衣服上擦了擦。
  龚雪峰见状又介绍起施竞宇,说他年轻有为,说酒大师的建立对中国的葡萄酒销售起到了多么积极的作用。说酒大师为红酒打开了年轻的市场,是中国葡萄酒产业发展至关重要的一环,难能可贵的助力。接着两只手把两个人一拉、一凑、一贴,跟拉郎配似的说:“一个学术新星,一个商场新贵,多好的组合。”
  林珠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外扭。季蓓蓓过来跟着带节奏,说昨天都是一场误会,大家都是红酒人,为了发展中国的葡萄酒事业一定要齐心协力,这才贯彻北农葡萄酒学院的精神。
  阿肯在旁边“是”,“对”。林珠听得牙都痛,恨不得把耳朵关起来。东一句西一句的,不知怎么地就下了楼,上了车,说要一起出去吃饭。
  林珠说不去,季蓓蓓就劝。劝了两次龚雪峰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递来一个“不要再说”的凶光冷冰冰地讲一句“请你去就去”,林珠只能灰溜溜地上车。
  第7章 ☆、007
  去餐厅的一路上,奉承话没停。
  林珠一个人蜷缩在第三排狭小空间里,膝盖几乎顶到前排座椅。提起手背摸了摸额头,还是发烫的。空调释放出的寒流顺着脊椎爬上来,冷得她哆嗦。
  来的「长安醉」当属北城葡萄酒藏量最丰的餐厅,老板早年靠餐饮发家,致富后沉迷葡萄酒,在北城近郊圈了块地种葡萄,自学酿酒技术捣鼓了七八年,成品却始终难以下咽。如今索性扎进葡萄园当起了半吊子农夫,生意全丢给他刚娶的第三任老板娘周姐打点。
  施竞宇从长长的酒单里挑了一瓶2009年的帕图斯柏翠,刁钻的眼光(或者应该说是高昂的酒价)马上把老板娘吸引过来。开门看到是龚雪峰,周姐笑盈盈说:“院长,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安排服务生又是送菜,又是送酒。
  龚雪峰被众人簇拥着坐在主位,指间香烟如萤火闪烁,吞云吐雾间尽显得意。
  周姐递来一支高希霸雪茄,龚雪峰虽不谙此道,却在酒精催化下摆出老饕架势。听着对方恭维葡院贵客令小店蓬荜生辉,问难得有机会,能不能让几位老师给她上上课,说道说道这瓶酒。龚雪峰便大剌剌挥手:“来,让我的得意门生讲讲”。
  季蓓蓓怪不好意思,端起酒杯品味半天,刚准备说话,龚雪峰手一甩对着林珠说:“快啊,给老板讲讲”。
  林珠双颊烧得通红,虽只浅啜两口,却因发烧而不胜酒力。虽然她对这瓶酒是极感兴趣,她当然想知道詹姆斯萨克林世界三大酒评家之一,曾任《葡萄酒观察家》高级编辑,评分影响全球市场,侧重数据化品鉴量与国际荣誉。和罗伯特帕克全球三大酒评家之首,独创葡萄酒百分制评分体系,其评鉴直接左右市场价格。都给出满分的杰作有多么惊艳。
  可惜她舌头苦苦,鼻子也堵塞,觉得多尝一口都是浪费。
  龚雪峰赶鸭子地催她,她只能硬着头皮上。
  “帕图斯柏翠(petrus)被誉为‘波尔多酒王’,产自波美侯(pomerol)产区,以梅洛(merlot)为主导,少量品丽珠(cabernetfranc)为辅。”
  她吁一口气,将杯子拿起来倾斜观察。
  “你们看,酒液的深紫边缘如黑玉髓般凝润,这是典型的梅洛颜色。"这种主流葡萄品种的介绍通常都在本科生入门的「葡萄品种学」上讲起,"这种葡萄果皮薄、花青素含量高,酿出的酒常带浓郁黑果香气,单宁比赤霞珠(cabernetsauvignon)柔和很多,是红酒入门的不二之选。"
  周姐凑近看,“我瞅着这颜色怎么感觉这么深呢?”
  “因为花青素含量高。含量高,颜色就深,边缘的紫色越明显,抗氧化物质也更丰富。”
  林珠凑近杯口轻嗅,黑醋栗的甜润扑入鼻息。
  "第一次闻香不用摇杯,去感受酒液静止时葡萄本身的果香。"她下意识切换成授课模式,"我我闻到的是黑樱桃、李子和桑葚果酱的味道。"
  林珠转动酒杯,杯壁上的酒液缓缓聚成酒柱滑落,她趁机解释:“摇晃后酒液会像蜂蜜一样挂在杯壁上,这叫‘酒泪’。这说明酒精、糖分和甘油等成分的含量高,喝起来会感觉到酒体醇厚、口感丰腴。”看着周姐似懂非懂的样子,她又补充,“‘酒体’是形容葡萄酒在口中的重量感,类似牛奶的浓稠度。这款帕图斯酒体丝滑,三者平衡得很好。”
  林珠将杯口贴上鼻息。
  “第二次闻香,能闻到发酵的花香、奶香,还有橡木桶带来的香草、烟熏味。我闻到了五香粉、甘草糖和烤咖啡
  豆的味道,还有一点点的干玫瑰花瓣香。”她再次深嗅,肩膀随着呼吸微微扬起,“新法国橡木桶带来烤面包和焦糖气息,细微的石墨和湿土矿物感为香气增添了大地的深邃感。此外,陈年后浮现的松露和雪茄盒气息,进一步强化了其复杂度。”
  周姐依样画葫芦地嗅了嗅,皱起眉:“我怎么觉得像水果硬糖?”
  “这是正常的。闻香的本质不是找所谓的‘标准答案’,而是去找自己熟悉的叙述。”林珠从餐盘里摘下一片薄荷叶揉碎,薄荷气息漫开:“每个人的嗅觉记忆不同,闻香就是找自己熟悉的感觉,像薄荷,有人想到口香糖,有人想到冰镇汽水。”
  周姐恍然大悟,拍手称赞。林珠啜饮一口。
  “这款酒酒体饱满,单宁细腻。以黑巧克力和浓咖啡的苦甜感开场,继而是黑色水果酱的甜润,中间还带点类似血橙皮的微微涩感。酸度很足,完全不腻。收尾的时候,嘴里会留下香料的温暖感,比如香草、肉豆蔻,还有矿物盐的淡淡咸味和烟熏味袅袅不散……”
  周姐跟着小小抿一口,嘴巴砸吧砸吧半天仍是摸不着头绪。
  “要像这样。”林珠大大喝了一口,故意让酒液在嘴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其实喝葡萄酒要像漱口一样大口喝,才能品出其中味道。”
  周姐照做,猛地灌了一大口,脸上的紧绷瞬间散开:“嘿,还真是!小口抿的时候觉得涩嘴,这么大口一喝,反倒顺滑得很,就是咽下去后牙花子有点发紧呢!”她惊喜地看着林珠,表现出一种顿悟的表情:“这就是单宁吧?”
  林珠点头:“单宁来自葡萄皮和橡木桶,带来涩感的同时也构建酒的骨架。具体来说,单宁会带来三种触感。第一是‘收敛感’,像您现在两腮发酸、舌头想缩起来,这是单宁抓住口腔黏膜蛋白质的结果;第二是‘颗粒感’,好的单宁可能像细砂糖在舌尖融化。差的单宁像喝到沙子或未溶解的糖粒,令人不适;至于‘骨架感’,骨架感好的酒像一碗浓稠的骨头汤,有厚度和支撑。差的像清水,缺乏结构。”林珠摇了摇快喝空的酒杯,“2009年是波尔多的世纪年份,昼夜温差大,葡萄皮单宁成熟,所以这款酒的单宁像天鹅绒,有厚度却不滞重。”她一饮而尽,眯着眼睛体会这瓶酒带来的右岸的阳光、法国的雨、大西洋的风。
  “原来都不太听说这个什么图斯的,没想到这牌子有这么好啊!”周姐好奇地拎起瓶子转一圈看上面的酒标。“我还真没怎么研究过,是店里的人收的。要是知道是这样极品,以后收的我可要自己留下来。我现在倒是有不少康帝、木桐、拉菲哩。”
  “各有千秋。”林珠放下酒杯,舌尖惬意的享受令她忍不住多言。
  “其实说到葡萄酒,好多人奇怪这有什么好研究的呢?只是一瓶酒而已。但如果你真的去了解这个东西,你会发现,讨论一瓶酒如何的本质,是在探讨人类如何通过精确控制微生物发酵、化学平衡和时间维度,将土地的馈赠升华为一个可触摸的存在。你不觉得很神奇吗?”林珠真诚地发问。或许是因为生病而不胜酒力,她有点醉了。视线散散地扫过众人,然后叠在了施竞宇投来的目光上,反倒让对方不自觉地闪躲起来。
  “葡萄酒是能喝的艺术品,这个瓶子就像是哆啦a梦的任意门,打开它,人们就能感受另一片土地在某一个时间的阳光和土壤,跨越国界。”
  所有人都能看到林珠像星星一样发亮的眼睛。她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真挚有力,让整座大厅的窃窃私语都突然暗下去。
  或许是她说的话太抓人,没人知道她在什么时候解开了盘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