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错位因果
  漆黑压抑的地牢中,时间走得格外缓慢。
  女人拾起角落的黑炭,微弱的火光堪堪照亮墙壁一隅。她像是拥有一双能穿透黑夜的眸子,手腕不经意舞动几下,墙壁上立刻就出现了文字。书写的沙沙声成了这座孤单囚笼唯一的音乐,一身素白长袍的女人不禁加快了书写速度,宛若弹琴的修士,将情韵蕴藏于跳动的音符节奏里。
  正演奏到乐曲高潮处,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随即是更大片的火光。
  言喻之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她似封闭了五感,一身心投入创作中。
  来者身份倒是颇有意思,她刚想开口,又觉得此情此景实在难得,便装作自己不存在一样,欣赏起狱中女人来。
  哪怕褪去所有装饰,言喻之依然是那个言喻之。清高被她刻在的骨子里,连入狱也要保持着最得体的状态。素净的衣衫,披散下来的及腰长发,以及那如青竹般硬挺的身段,这只玉龙仿佛随时准备一飞冲天。
  “言喻之,你老熟人来了,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吗?”
  绿衣女子淡然开口,眼神始终没离开她一分一秒。
  见言喻之没反应,稚素了然一笑,语气颇为无奈:“好歹相处了这么久,你对我除了讨厌应该还有点别的情感吧,何必把我当陌生人看?”
  “况且,你越想无视我,越证明你在意我啊~”
  她顺着自己的发丝,表情狡黠。
  言喻之书写的速度慢了下来,她侧了侧头,面对这个潜伏在身边的眼线,她缓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想听的,我不会说,也不屑于说。”她又回过头,留给对方决绝的侧影。
  稚素终是冷笑出声,细眉抖了几下,恨恨道:“好啊,你不说,那我自己说。”
  “言喻之,我承认我带着目接近你,你应该也知晓我的身份了。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把你喜后宫那位的事情捅出去,我扪心自问没有任何背叛你的地方。我日日在你跟前端茶倒水,帮你研墨,帮你管理国师府,下人们闹出事来也是我出手解决的,你能安稳当好国师怎么看也少不了我的一点功劳吧?可你呢,对我有哪怕一点的感谢吗?
  “我明里暗里想要更进一步,你这么聪明的人,瞧不出来?每次都是装作没看到或是用其他方式躲避,搞得我以为你就是不好女色的人,谁曾想你去了趟后宫就开春了,记起来自己还是个乾元。可笑吗言喻之,你在我面前装正人君子,结果对陛下的女人动心?!”
  “我哪一点比不上她,你告诉我啊?”
  她每个字都含着恨意,情急之处,这囚笼都成了障碍,她恨不得亲手掐着她的脖子逼问这些年她究竟算个什么?
  言喻之冷淡道:“都说了,你听不到我的答案。”
  “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任何事情。”
  稚素一愣,眼眶转瞬透红:“言喻之,你已经不是国师了,你只是一个即将被处刑的囚犯!”
  “能不能放下你那套专门对我的冷漠态度。”
  “专门?”言喻之停了动作,眉目投下一片阴影:“你想多了,我对谁都这样。”
  稚素不死心,接道:“是啊,对夜雨眠也这样。你对她心动的事情也不需要向她解释,知道人家不稀罕你的喜欢,只能自己偷摸摸臆想,生怕被人发现你的龌龊心理!”
  在她注意不到的角落,言喻之呼吸加重。
  稚素交叉手臂,隔岸观火般嘲讽道:“你的肮脏事情传遍京都,马上整个大周都要唾弃你们这俩不知廉耻的人。看你这模样,估计临死前才会后悔没有选择我。”
  “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
  “你!”真是噎死人不偿命,稚素发出去的火还没收到的多,气得她不想再在这待下去。
  “真是晦气,就当老娘这些年喂了狗了。呵,说到底你也不算什么,陛下才是大周的王。人家或许比你有良心些,懂得我这些年的苦劳。”
  说罢,她风风火火离去,傲然地不留下任何多余感情。
  重归宁静,言喻之闭目叹息。
  “唉...”
  .
  时间一转,最后的审判时日到来。
  言喻之被人带走前状态比最初差了许多,面颊因为没有进食而变得凹陷,双唇也因干涸起了皮,整个人看着端正,实际走起路来脚步虚浮,瞧着快要支撑不住的样子。
  狱卒将她两手反扣在后用铁链绑着,双足间连了一条一步长的锁链,移动时耷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铁链将她雪白的肌肤磨得通红,一对猫状弓着的柔韧雪足踏在坚硬冰冷的砖石地上,路上的细碎石子毫不留情从下划过,淡淡血痕从地牢口一路延伸至刑场,宛若朱笔留下的艳丽图画。
  永和宫外文武百官分站两侧,每人的目光多有不同。
  狱卒将人交至禁卫军手中,言喻之被夹在两名黑甲士兵中间,距离她十步远的距离,就是等候处刑的虎头铡刀…
  “国师大人,还有半柱香的时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一旁的士兵问道。
  言喻之的眼神慢慢从每位官员脸上扫过,有的面色如常,有的露出了惋惜色彩,有的则不敢与自己对视,好像做了亏心事,又好像在恐惧面前的刑场…
  言喻之摇摇头,无话可说。
  昔日的威风,都变作今日吹在她身上的寒风,将她的灵魂一点点剥离。
  永和宫高阶上,金黄色龙椅宛若第二个太阳,刺得她睁不开眼。
  约莫一会儿,上边就有了动静。
  紫衣太监先行一步出现在众人面前,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几眼言喻之,提高了嗓门喊道:“时辰将近,帝王仁慈,念及国师旧情,特命人取来国师朝服与玉冠,国师还请整装后等待君临。”
  说罢,迭得整齐的朝服便由下人端到了言喻之身边。
  言喻之盯着高台上的太监,压抑着愤怒道:“什么意思?”
  百官面面相觑。
  太监装模作样解释:“是要你穿这身服刑。”
  “我问的陛下!”言喻之忽然激动道,两旁禁卫军赶紧按住她的肩膀,恐怖的力气几乎要把骨头捏碎。
  太监表情不善道:“放肆,你敢抗旨吗?!”
  “陛下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一个将死之人…”
  “好了。”
  太监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你下去。”
  穿着华丽龙袍的女帝鬼气森森出现,邪魅的凤眼含着笑意,把那深冬才有的寒气带到了下方人群中。
  “参见陛下!”
  “起身。”
  “谢陛下。”
  “言喻之…”李玥仪不紧不慢坐到龙椅上,玩味道:“你不穿朝服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刚才听你喊得挺大声,想来地牢里待遇也不错,没有违背我的叮咛。”
  待遇不错,指的是每日只有一个干硬的馒头和少得可怜的水吗。
  言喻之笑了笑,说道:“臣少食,陛下有心了。”
  李玥仪也笑了,不是她的勉强,而是被逗乐的愉悦。
  “国师说过人正,衣冠也要正。我特意命人把你的朝服取来,你就在此处抓紧换衣吧,别耽误了时辰。”
  言喻之额角青筋一跳,身旁禁卫军似乎有了些许动作,感觉下一秒就要把她的衣物扒个干净,让自己承受众人眼神的羞辱。她先前表现的所有淡然和冷静烟消云散,对着李玥仪说道:“陛下,您要杀我那便堂堂正正的,这种屈辱我不会接受!”
  “朝服并非我的所有物,它代表的是国师这一身份,我现在不是国师,无需再穿此服,请陛下三思!”
  李玥仪点着下巴,冷漠道:“你与后宫不清不楚,依照法令需要扒光衣服游街示众一整日,如今我宽松了许多,只是让你换个衣服而已,你不谢恩,转头来骂我,你这是作何啊?”
  “哦,你是觉得我冤枉了你。”李玥仪忽然加大声音,“那便请当事人前来,亲口告诉诸位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向侧后方看去,等着某人到来。
  言喻之听见了旁边官员的议论:“那个女人也要来?!”
  “还没见过她真容呢,我倒要看看究竟有多漂亮。”
  “陛下是要让她来当面对质吗,诶哟,这什么情况啊。”
  躁动不安的心脏因为身边人的一句话突然停滞,言喻之感受到了手腕传来的酸痛,紧接着又是被划破的脚底,全身上下的疼痛都似翻了个倍,将她逼入绝境。
  不行,她不能来!
  不能看到这样的我…
  “陛下!”
  一声悲鸣,是高傲的身姿被人硬生生踩断,碾入尘土。为了维护最后的颜面,这位至纯之人,终于选择了认输。
  “是我产生的下贱妄想,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人不依不饶,哪怕娘娘多次明示拒绝我,我还是死皮赖脸去接近她!”
  “我无耻、罪大恶极!”
  “我罪有应得!”
  “我…我都认…”言喻之无力跪倒在地,字字泣血,句句坠泪,“都是我的错…”
  “不该这样的…”
  “都是我的错。”
  …
  “你们都听到了。”李玥仪重新将视线落在下面,手指轻点着大腿,悠然自得:“她自己承认的罪行,自然也要心服口服地服刑啊。”
  众人冷汗淋漓,不少人带着心疼的眼神看向跪倒在地的女人,可他们能做的,也只是这样而已。
  言喻之看着地砖愣了好一会儿,才苦笑了出来。
  “哈…哈哈…”
  “原来是骗我的…”
  言喻之最后的生机因为这一个玩笑被碾成了粉末,这位她服侍的君王,到了最后都不肯放过自己。
  自己眼里的情分,在她眼中,难道是日夜积攒的怀疑和怨恨吗?
  言喻之不懂,也不想懂,她目中死灰一片,入提线木偶般,一步一步走向刑台。
  咚!
  “时辰到——”
  “犯人入!”
  鼓声震天动地,皇宫外,山林间,百鸟齐飞。
  白云铺满了天空,偏留下顶头太阳的空隙,闪耀的光芒直射在言喻之身上。她没有换官服,一身的素白在阳光照射下恍若谪仙,美得让人恍惚。
  随着她脚步移动,这道光束居然也跟着她一起,来到刑台之上。
  “跪下,趴好!”
  禁卫军将她按入铡刀下,黄铜制的虎头铡刀距离她的腰只有一臂长。
  “刽子手入!”
  凶悍的男子从旁侧入场,她戴着条红色头巾,上半身完全裸露,露出一身野牛般强壮的身躯,下身只着一条短黑裤,同样用红色的腰带绑着。
  刽子手朝李玥仪恭敬行礼后,拿起一旁的白酒壶,小声说道:“现在贿赂我也来不及了,有人偏要让你难受。”
  “我收钱办事,你死得难受啊可别怪我,也别来找我,不关我事啊。”
  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也不知铡刀下的女人听了几句进去。
  噗!
  辛辣的酒液喷洒在刀口上,铜虎的涎液顺着刀口滴落在言喻之腰部,生理的恐惧竟被她的理智压了风头,她一动不动。
  台下大臣有的不敢看了,用袖子挡眼,连那些见惯杀人的武将也露出了纠结的表情。全场面色不改的除了言喻之,还有高位之上的女帝。
  “动手。”
  李玥仪挥手下令,太监眼看就要大声喊出!
  霎时,一道白影飞扑过来!
  “啊,陛下!”
  上面人如临大敌,旁边禁卫军已经伸出刀刃,欲把突然跑来的人从女帝身上拽下来。
  可当他们看见来人时,一个个又都呆在原地。
  只见身着浅薄白袍的美丽女子披散着来不及收拢的青丝,稍露出一截的玉颈上满是艳丽的吻痕,许是下床得急,连鞋子都没完全穿进去。
  而这位应该在床榻上美美休息的尊贵女子,居然拉拽着女帝的龙袍,一双眼满是悲愤…
  “李玥仪,你是不是疯了!!!”
  “为什么要杀她!”
  李玥仪瞳孔震颤,扯着嗓子道:”谁让你过来的…”
  “你连个外袍都不穿就跑过来?”她柳眉倒竖,一双凤眸燃着灼灼怒火,眼尾胭脂色愈显凌厉,“我问你,谁让你过来的?!”
  “你还想瞒着我吗?”单小雨凄然道:“所以你把我搞成这副模样,就为了让我下不来床,也不想让我知道你在这诛杀忠臣?!”
  单小雨顶着她的视线扯开领口,露出更多的艳红痕迹。
  她怒极反笑:“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玩物,不需要有自己的意识,成天捧着你、呵护你就可以了对不对?”
  “在你眼里…我很贱…既要享受你带来的权利金钱,又要拒绝你的示爱,对不对?”
  李玥仪深深望着她,环抱的手臂如蟒蛇缠死了她的腰肢,明明是拥抱,却令单小雨有了窒息的错觉。
  终于,她的泪断了线。
  语气不复刚才的愤怒,变成卑微的求饶:“你不要杀她好不好,我求你了….不要杀她….”
  李玥仪拉着她的手腕一点点往外扯,沉声道:“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不!”单小雨撕扯着她的衣袍,用尽全力抵抗着她的动作,“我欣赏她,她没做错任何事!”
  李玥仪怒眼相视,大声道:“那你发誓啊!你发誓从未对她有过任何感情,你发誓你是一心一意服侍我。”
  “你敢吗?”
  “单小雨…你说啊…”李玥仪步步相逼。
  豆大的泪珠无声无息滚落,单小雨扯着发疼的嘴角,慢慢说道:“我单小雨对天发誓,从未对言喻之有过一星半点的情感….”
  “我。”
  “一、心、一、意,服侍女帝李玥仪。”
  …
  “好。”李玥仪松了手,望向刑场,冷淡问道:“如果说谎了呢?”
  单小雨郑重道:
  “有半句谎话,我不得好死。”
  她瞧不见李玥仪的表情,压在她肩上的黑影过于沉重,她撑不住,只能跪倒在帝王脚下。
  “言喻之,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高台上,女帝声音惊人。
  “你是要生,还是死。”
  单小雨期盼地看向下方,希望她能醒悟过来。
  众目睽睽中,言喻之只是侧了侧脸,对刽子手道:“行刑。”
  刽子手都没反应过来,傻看着女帝。
  言喻之嘶吼道:“行刑!!!”
  李玥仪对上了她的视线,言喻之眼中的恨意,是令她也感到胆寒的程度。
  “不要…”
  单小雨弱弱反抗着,她看向言喻之,又看向李玥仪,两人竖起的心墙,不约而同地把她隔绝在外。
  “不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寒刃如电,自后腰横掠而过,霎时骨裂筋断。
  言喻之身形一滞,双目骤然圆睁,唇间溢出一线猩红。上半截身躯缓缓滑落,断口处血如泉涌,浸透素袍,在砖石上蜿蜒成一道触目惊心的朱砂痕。
  情绪牵扯着身体往前冲去,井然有序的台阶在此刻变得格外难行。
  单小雨手脚并用,用肉体硬撑着滚下台阶,毫无顾忌地奔向那摇摇欲坠的女子。
  言喻之想要看清她的脸,直到眼前被血雾覆盖,她也没能仔仔细细瞧一瞧。
  “我不能让她得逞….对不起,小雨…”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