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他认为我不是他的孩子,我妈去世了,我所有的价值都消失了,我对他来说就像是路边的蚂蚁,连踩死泄愤的力气都没有,他要带走我妈妈的身体,而我抱着她,我不想让他带走我妈妈,无论他怎么踢我踹我,用拳头揍我,我都没有松开她,于是他掏出枪,毫不犹豫地冲着我扣下扳机,子弹打进肉里的痛感和拳头可不一样,我几乎瞬间失去了力气,而他没有再多滞留。
  没有打我的心脏或者头,可能是因为我抱着妈妈的缘故,我不会认为他是有慈心或是对我妈妈有感情所以手软,如果这样想,那么我就是妈妈的叛徒。我知道他就是怕麻烦,或者其实,打在腹部也够了,我会血流不止然后死去。
  我躺在自己的血泊里,如此明确地感受到了身体温度在一点点流逝,身体越来越轻。我知道,这是濒死的感觉,我妈妈曾经教授过我。
  她不是希望我当医生,但是她还是会教,她说过以后要过怎样的人生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对学医不感兴趣,但我还是会听,因为她在讲授那些基础医学知识的时候,表情和其他时候是不一样的,眼里闪着光,神采奕奕,她和我说起以前救助过得病人,手里过了多少台急诊,在患者终于稳定的时候床边围着所有战士,脸上都挂着浓浓的笑意,这是她学习的意义,这是她选择的路和人生。
  死之前我想起妈妈,她说的话都成真了,她对那个男人说过,说我总有一天会因你而死,所有一切不幸都是你带来的,总有一天,你会害了我,害了我的孩子,害了所有人。
  “你会有报应的。或许你也会死在自己手里。”
  母亲也是中弹而死,被枪杀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剧烈的痛苦过后就像是泡在温水里,意识会逐渐消散,那些液体从我的身体流淌出去,我就像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湖泊那样。
  这让我想起到,她失去意识前对我说的那句话。她说让我以后不要像自己的父亲。她快死了,没有瞒住这个瞒了一辈子的秘密。
  我知道了。
  我知道邢业霖是我的父亲。
  我知道她是为了保护我。
  我以为我会死在海岛,但是缪柏恩找到了我,他父亲收养了我。终于纸包不住火,我开始长得越来越像他,像他,也像我妈妈。叔父没有替我隐瞒的义务,他人的爱恨只是他人的爱恨,我既是他故人之子,那他就该告诉邢业霖真相。
  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就此消失,其实我也知道那是地狱。我父亲来接我的时候,几年不见,在我母亲死后,他似乎连最后那一点可以称之为人性与良知的东西都消失了,缪柏恩为此和叔父大吵一架,但我笑着说没事。还会再见面的。
  其实那天中枪,在死去之前,我其实是有些后悔的。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同样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听我说。
  我不该瞒着妈妈的。
  我应该说我知道,我知道您为我所做的一切,直到你一直苦苦撑着不选择放弃是为了我,我知道你在保护我。即便我身上存有她最厌恶的人的血,我甚至可能是他强暴后意外诞生的孩子,但她没有放弃,也没有恨我,她将我抚养大,给了我世界上最好的教育。那些会影响我一生的东西,或许能塑成我的本质。那些无论遭受什么,都坚定不移的意志。即便要用恨意来填满,即便那个男人将我打碎多少次,我都会贯彻下去。
  即便我也总有一天身上挂满了污泥,我也不会忘记她教导我的初心。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手里是猫的皮肉与鲜血,我哭着;哭着,又开始笑,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只从未挣扎的猫在我手里变成了妈妈的样子,我就那样一刀,一刀,我划开了她的身体,折断了她的骨头,撕掉了她的皮,我浑身都挂满她的血肉,我看着那个一脸满意的男人,向他低头,我喊他父亲。
  “早知道你是我亲儿子。很多事都不会发生。”他笑着对我说,“我爱你妈妈,也爱你。”
  我总听他说爱。
  我不太认识爱,但我知道这不是爱该有的样子。
  但我抱着那具尸体,抱着小猫的,妈妈的,和我自己的尸体。我终于无法忍受地怒斥出声,像她一样尖叫着,像她一样让恨填满了内心,
  那不全是对邢业霖的恨意,不是对这个世界所有污糟的、晦暗的、肮脏至极的暗面的恨意。
  那是对我自己的恨意,就是这样苟且偷生,过着混乱不堪的一生,却依旧妄想要继承谁的祈愿,想要怯懦地活回安稳普通的人生,但面对那数不胜数的一切,我深知自己或许无法改变。
  我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又像是明白自己的意义。陈悟之的脸没在电视上那样干净明亮,我替他所做每一件事都让我憎恨着一切,我看着什么东西在我手里咽气,生命消逝,我为自己洗脑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我为了我自己,为了枉死的母亲和她本该拥有的人生,为了将这些散布暗面的牲畜亲手关入监牢,获得他们该有的报应,我是这样想的,我靠这支撑着,可为什么手上沾满鲜血的时候,游走在他们之间,与他们形同一体的时候,我会觉得身上总有恶灵缠绕着我。
  就好像……好像我是一团黑色的线。扭曲着,它混杂,无序,泥泞粗壮,像蛇一样蠕动着。让我想将自己刨开,将这个装着脏线的容器放在太阳底下清洗干净,将一切肮脏的东西掏空,向我天上一直默默看着我的、想必已经满脸失望的我自证,我还是干净的,我的内里没有变,我没有忘记她的教导。
  我……我……
  我没有。
  我没有。
  我没有在享受这一切。
  我没有享受复仇的愉悦,我没有偶尔会认为这个世界不值得我负重苟活,我没有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我在执行裁决的时候一定是公正的,我没有在享受种种行为给我带来的快意。是的,我只是觉得累,我很累,我没有放弃自己,没有放弃本心,我没有让你失望,我做了……
  我做了对的,正确的事。
  我不需要自我。
  我不需要偏好。
  我不需要情绪。
  我不需要活着的价值。
  “哥哥。”
  “我喜欢你。”
  我抱着他,听他说,“你别把我关起来。”
  “我不会把你关起来的。”我有些无奈。但很认真,我希望他能明白,我更希望他能相信,我不会是他父亲那样的人。
  “我喜欢你。”
  这不行,他不该喜欢我。于是我说,“你不该喜欢我。”
  他又开始耍赖,说他不管,就要喜欢,又说明明那么乖为什么总这样,接着胡闹地给我安了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我没有办法,这孩子发着烧,我只能哄他。
  他睡着了,而我对天花板叹息。
  我心里闪过无数思绪,但大多都是对他无措的苦恼,自他那天脖子上带着印记之后,我再也没有失控过,我相信我能做到,也相信过去那些无数无法宣之于口的痛苦和折磨,不太可能被这点虚妄的温度冲淡。时间过去太久,我只是恼火自己似乎失去的一部分能力,在对上这个孩子的时候,时不时的。
  会让我忽然有自己似乎真的还活着, 还在活的念头。
  这早就抛诸脑后的真实感,造就了我一次又一次的心软。
  我不由得回想起那天,他被我吓哭了,冲进了我怀里,我那时候觉得诡异,第一次让我意识到无所适从原来是这种感觉,我茫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我否认那是心动,否认那是喜欢。在我冷静下来整理好思绪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否定这一切,并计划让他离开。
  我忏悔,他不该是被牺牲的对象。他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他当时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是怎么在那种混乱的环境下又回到他父母手里的,从那一幕我可知他这辈子过得得有多凌乱,他不该那样活着,也不该是牺牲品,不该。更不该与我扯上关系。
  可是他就是不听话,即便躲开或是推开,他还是执着地追过来。分明是拥有一切的,却总刻意让我感觉他孤身一人,拥有比谁都富足的资源,在我面前却穷困潦倒似的可怜。
  我烦躁不堪,气恼事事不遂我愿。
  “你到底哪里听话了。”我冷漠地问他。
  穿成那样,单薄的身体躺在雪里。固执地等待谁会来将他带走。
  等着谁来爱他,谁将他拉出塑料做成的这个世界,他将不能承重的重量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很想告诉他,很想将一切坦白,或许这是我弥补当年那个遗憾的最好的机会,我得告诉他,我不能带你走,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往哪里,即便知道,那应该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地方,我不是你的救赎,我不值得你为此驻留,你的人生还长,既然并不是非我不可,也谈不上爱意几何,那就不要再执念下去。
  “你会遇到爱你的人。”我将他抱起来,对着他烧得通红的脸,抱着这副冰冷如雪的身体,真心地,真心地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