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过了会儿,对青芜道:“把那只修好的比翼同心佩拿来。”
  她没去看身边裴彧的神色,目光紧紧锁定在铜镜之中。重新上好妆的女子眸色明亮,眉眼间带着些媚.态的餍足与缱绻,好似被露水淋湿,羞羞答答含苞待放的香兰。
  青芜取来玉佩,刚要打开,便被裴彧接过。
  男人的大掌抬起那只玉佩,并未说话,只沉默地自后环住她的腰身,将那枚玉佩系在了腰间。
  他忽而垂首,收紧臂弯,将人紧紧锢于怀中,气息落在比别的地方都更要敏.感的耳畔,带着几分沙哑的谷欠念,狠狠抓住她的手心。
  “青天白日,如此招惹我。”
  明蕴之冤得很,她怔然抬眼,却见镜中的自己眼眸一片水色,潋滟得太不像话。她只好闭上眼,任裴彧的气息将她全然包裹,交缠。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夫妻二人才顺利出门,补了两次唇脂都被吃净,气得明蕴之恨不得将其全扔到裴彧身上。好在她还尚存几分理智,擦过唇瓣,再不涂了。
  两人没乘马车,自小径一路往闹市而去。正是热闹的时候,小摊铺子早早支了起来,一路叫卖。
  到底是州府,虽不比京城,却也繁华得很。
  快到五月,日头也大了,越行越晒,裴彧掏了银钱,在铺子中买了把油纸伞,斜撑在女子头顶,遮蔽住刺眼的日光。
  明蕴之:“这样会不会太张扬?”
  她好像已经瞥见几个娘子看过来的视线了。艳阳高照,独两人撑把伞在路上走着,奇奇怪怪的。
  裴彧:“今日你我便如那日一般,不过是对寻常夫妻,纵是张扬也无妨。”
  那日。
  明蕴之想起他所说的那日,还是在热热闹闹的年前,一转眼,都过去快半年了。
  心头忽然生出几分时过境迁之感。
  明蕴之转过头看他一眼,含笑道:“今日不会又要我出银子吧?”
  裴彧:“放心。”
  他牵住她的手,熟门熟路地往一处街巷去。拐来拐去,明蕴之都快要记不清转了第几个弯的时候,终于到了。
  裴彧:“问过军营中人,都推荐此处。”
  明蕴之看着铺子那小小的门头,呆了呆。
  她还真没在这么简陋的店中用过膳,一眼便能看清其中全部构造。堂中摆着几张有些老旧的t方桌,长条板凳,铺子外头还支了个摊,应当是掌柜家的孩子,半摇着画了小人儿的扇子打瞌睡。
  见了人来,掌柜的将巾子往肩上一搭,殷勤道:“客官来点儿什么?”
  裴彧牵着人往里侧寻了一张干净的桌凳,坐下,道:“上几个招牌。”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现银,那掌柜的眼睛一亮,捧着便往后厨去。
  临到门口,还轻踹了自家小子的屁股一脚:“快去给客人上茶。”
  明蕴之看那半大小子耷拉着眼给桌上倒了茶,有些好笑地问裴彧:
  “神神秘秘,就是带我来此处?”
  裴彧:“让夏松在军营中问的。”
  所谓佳肴他与明蕴之都用过太多了,便刻意寻些小摊小铺子,逛上一逛。
  此处铺面虽小,但掌柜的手艺极好,人也热情,不一会儿便端上一个大碗来,招呼道:“来来来,瞧这‘醉卧乾坤’!”
  明蕴之抬眼:“什么菜,起这样一个名字?”
  掌柜家的儿子拆台,幽幽道:“醪糟圆子。”
  掌柜的一瞪,他又去后厨端上菜来,一个个都取了个有模有样的名字,菜色虽不新奇,但胜在颜色漂亮,还带着刚出锅的热乎气儿。
  明蕴之昨夜没怎么吃,还饮了酒,这会儿腹中空空,嗅到那醪糟的香气,食指大动。
  裴彧:“慢些。”
  他将醪糟圆子盛在碗中,递给明蕴之。后者下意识接过,道:“多谢殿下。”
  “多谢什么?”
  裴彧点了点她的额角,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明蕴之垂眼,口中塞了个热气腾腾的圆子,烫得半天张不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道:“多谢……夫君。”
  这回,是真烫嘴。
  此时早已过了午膳的时辰,用晚膳却又太早,两人坐在空荡的铺子中,听掌柜道:“两位客官是从外面来的?第一回来咱们青州?”
  “嗯,”明蕴之对外人话不多,抿唇笑了笑,“掌柜的好眼力。”
  “刚新婚不久吧?”
  那掌柜的自认识人很清,从柜台后头拿出一把糖来:“来来,年轻人,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
  也就是刚新婚的年轻人才如此黏糊。
  那掌柜的伺候好了二位客官,便又出去跟路过的街坊谈天说地,口中提到近来战事,还有那位许多人都亲眼见过的太子妃娘娘。
  明蕴之垂下头,怕其认出来,哪知那掌柜道:“我可见过太子妃娘娘,美得跟天仙似的,心地也良善,亲自给那小娃喂粥呢。”
  街坊连连点头:“是啊,这一个月,可没少听说。诶,你说太子该是啥样的,才能娶得这么个仙女儿?”
  掌柜的压了声音,凑近道:“我听闻啊……”
  他看了眼周围,紧张兮兮道:“咱们太子殿下那叫一个凶神恶煞,足有三头六臂,十丈高,八尺宽,一手能扛起二百斤的铁锤……”
  “噗……”
  明蕴之忽然漏了气,头垂得更低了些。那掌柜的往那处看了下,道:“这位夫人莫笑,太子殿下那是战神风范,若非此等体格,怎能把那倭寇打得落花流水?”
  明蕴之瞥了眼裴彧,点头:“是。”
  她越点头,裴彧便在桌下越牵她的手。
  掌柜的仍道:“街口东头那老头说他见过太子,还会画像,只要十文钱,贴一张在门上,保你什么邪祟都不敢来。”
  那街坊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呸”他一声,“当我傻呀,那老头是你亲戚,你在这儿当托儿呢!”
  明蕴之咬着唇瓣,看向裴彧,压着嗓子道:
  “莫气,人家小民赚些银钱也不容易。”
  裴彧沉着的脸色终于好了些,看她赪玉般的面容泛起了笑意,到底说不上气,揉捏一把她的手心,权当出气了。
  用过膳,两人于街上东走西逛,偶尔买些吃食,偶尔又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路行至日暮低垂,才回到宅邸。
  明蕴之想了想今日所见,垂眸瞥见腰间那块玉佩,脑中突然闪过什么,道:“殿下随我来。”
  她将裴彧按至屋中坐下,以布条覆住他的眉眼,道:“殿下就当歇息会儿。”
  她转出屋去,着人备好了纸张笔墨,坐在桌前,安静地画了起来。
  视线中,只能透过布条看到些隐约烛光和人影。
  裴彧自然明白她在做什么。
  上一世,她也爱画他。
  她亲自下了令,裴彧便坐在她指定好的位置,一动不动。一回两回,裴彧便知晓,她不止是想让他入画,更多的是想让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安安静静地好生歇息一会儿。
  他日理万机,需要处理的事太多,连陪她的时候也时常想着公务。她嘴上不提,却做得体贴。
  只是那几幅画,后来都没于大火,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卷轴。
  心口传来一阵刺痛,裴彧知晓,他又忆起了前世。
  布条之下男人的眉眼紧紧蹙起,他强压着乱涌的内力,将喉头的血生生压了回去,只低咳几声,装作无事发生。
  从发觉到身体逐渐产生的变化时,裴彧第一次知晓了何为不甘。
  他原想慢慢等她开窍,等她敞开心扉,时日还长,他总能等到她信任他的那一日。
  可梦中的一切又提醒着他,他时日无多,换命之人,终将亡于她原本命尽之时。
  一切进度无形之中被加快,他只怕来不及。
  漫长又短暂的二十余年人生里,与她成婚相处不过三四年,其中又有多久分别两地,各忙各的琐事,被各种误会和怨念所充斥着。
  裴彧感受到了他的贪心,和他的念。
  原想要在她生辰那日再送出的玉佩提前交付了出去,果真太早,她仍旧未能接受,只想躲避。
  那些放飞的灯火,他也私自许了愿,愿她余生长乐,愿她平安康健。
  原本,那些愿望后面,还该加上一句莫要再记得他的。
  但裴彧不甘心,他从不是愿意轻易放手之人。
  他想要她记得。爱或恨都好,只要不是遗忘,一切都好。
  直到今日,他的心忽然静了下来。
  就当作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生老病死,总有别离。
  他看着她一日又一日地变得独立又明媚,做出越来越果断的决策。他知晓她非池中鱼、笼中雀,她是聪慧机敏的鹤,高洁又清丽的兰,便是没有他,她照样能过得很好。
  她很会为自己寻乐子,不怕孤单。
  她的人生里,从不需要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