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69节
  紧接着,她狠狠瞪了程心妙一眼:“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他对我再没有感情,我供养了他这么久,他也不能坐视着我受人欺负!姑奶奶十九岁就敢一个人从日本往中国跑,我想怎么样便怎么样,我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若真想拿我当软柿子捏,那可是你看走了眼!”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皮包带子,一番话说得堪称是既铿锵有力、又语无伦次,听着正是一个厉害人被气糊涂了。
  程心妙冷不防的被她卷了一顿,一时间竟是无话可答。而程英德回首往昔,也实在是没挑出林笙有什么错处——当然,她那个丈夫是死不足惜的。
  林笙顿了顿,想起了厉永孝最后一句话,答道:“你让我解释,我没法解释,没影的事情我解释什么?还有那秦青山到底是谁呀?”
  厉永孝盯着她,第一次发现她好像也是个劲敌,他没有力量和她吵架,他得对她一击即中、速战速决。
  “你不能解释,那就让李思成来解释吧!”
  他话音刚落,林笙那边立刻就接了住:“好!找思成,马上找。是你们找还是我去找?可我事先声明一句,我这样积极的答应去找思成过来,不是因为我心虚,更不是我怕了谁。是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能让人不明不白的往我头上泼脏水!”
  程静农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阿笙,稍安勿躁——”
  不等他说完,林笙又开了口:“叔叔,我方才那话并不是冲您来的,冲的是谁,谁自己心里清楚。我自己就不必说了,我每天的所作所为,不要特意调查,大哥差不多都知道。至于思成,我说句不妥当的话,他简直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不是家里还挂着个月份牌,那他简直会不知今夕是何夕。这一点,阿妙妹妹应该也是有感触的。”
  程英德听她对自己的称呼变回了“大哥”二字,心里舒服了些。程心妙则是继续一言不发——不和这女人吵,和这女人吵等于是自降身份。
  厉永孝打起精神,不能让林笙一人把理全占了:“我不能证明李思成原来是什么样的人,但他这回千真万确是和秦青山搅到了一起去。我看就算李思成本人没什么想法,但他既然和秦青山有关系,他又肯对秦青山出手相助,那么就难保他不会向秦青山提供机会,让秦青山能够潜入程公馆杀人放火!”他挣扎着转向程静农:“老板,您还记得那回公馆里闹刺客吗?刺客能来第一次,当然也能来第二次!”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阵眩晕,呼吸也急促起来,耳边轰轰的响,依稀听见程心妙在大声喊医生。
  他又焦急又伤心,他用了半条命去向程家效忠,可程家的人直到现在对他还都是半信半疑。一只手抓住了他垂下去的右手,是二小姐——也只有二小姐,还肯站在他这一边,还知道顾念他的死活。
  *
  *
  下午时分,程公馆本是人来人往的,但今日不同往时,程静农一声令下,让整座公馆都静了下来。
  林笙找个地方坐下了,攥着皮包带子的手有点哆嗦。程静农坐到了她身旁,想要安慰她两句,又没法下手——她要是个小女孩,他还可以拍拍她的头顶。
  还是林笙先开了口:“叔叔,对不住,我刚才太冲动了,又吵又闹的,真不像话。”
  程静农说道:“这不怪你。本来这样把你叫过来质问,也是我家的人冒失了。”
  “问也不怕问。”她低头搓着皮包带子:“您对我有了疑惑,不问清楚,难道憋着?憋得久了,没问题也成有问题了。还是我的态度不好。”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您不知道,虽然我只是小门小户小家业,可单是为了维持住这点小小家业,我也闹了一肚皮的心事。我有好些烦恼,要说也没法对人说,只能自己熬着,有时候将要熬不住了,心里就委屈,就想发脾气。”
  说到这里,她抬眼向前看。程公馆设有一位家庭医生,姓冯,这冯医生如今正在给厉永孝注射针剂。厉永孝昏昏沉沉的趴着,旁边站着程心妙。
  看过一眼之后,她收回目光,同时听程静农说道:“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尤其是经济上的,可以说出来。”
  她摇摇头,勉强一笑:“经济上现在没有困难,我跟大哥发了一笔小财呢。我的苦难啊……”她沉吟了一下,最后又是一摇头:“其实也没什么,不值一提。”
  然后她抬头向那大窗户看:“不知道那些人找思成,找得怎么样了。”
  程静农起身走出客厅,叫来人问了问。他方才一共派出了两拨人马,一批直奔雅克放路找人,另一批则是比较无目的,就在林笙那宅子附近寻觅。
  第一批在林笙那家里扑了个空,但他们本来也没希冀着能把李思成堵在家里。李思成虽然不在,但这家的其余人等还在,他们对那几位“其余人等”使了点钱,想要打探些内幕出来。
  老妈子、厨子以及门房全都喜滋滋的收了钱,之所以收钱收得这样痛快,是因为他们心中无负担,认为这户人家的太太和先生都没有做什么诡秘之事,自己照着原样实话实说即可。
  太太是好的,起码是没什么坏,要是再大方点就更好了。先生是怪的,不过不是讨人厌的怪,他每天躲在二楼听留声机,无事时也不支使人,堪称是虽有如无。要是各家的先生全都这样,那可好极了。太太除了当家,就是忙着弄钱——人家可是正经人,弄钱也是通过做什么生意弄钱,也绝对没有什么相好的男子,常来的只有一位张经理,张经理一身正气,见了太太只谈钱,从不曾和太太眉来眼去过,而且岁数也不对,而且看着有点穷酸气,太太要找相好的也不会那么一位中年先生。说他中年都是把他说年轻了,张经理距离老头只有一步之遥。
  那么,花了钱的来者问道:“前几天,这家有没有什么古怪?”
  众人回忆了一番,最后一致认为没有。
  “家里没来客人?”
  “没有。”
  “会不会是躲在楼上,你们没看见?”
  “那就不知道了。”仆人们答:“反正是没听见声音,我们平时也不上二楼。先生不乐意见人,成天只在二楼听留声机。”
  有目的的这一批人,在林笙家中一无所获,而那无目的的一批人,却是在附近一条街上的书店里,很偶然的找到了林笙之父李思成。当时此君正在柜台前,付钱买一张唱片。
  第100章 你是谁
  林笙这个丈夫乍一见到程家的人时,对程家人的态度是视而不见。及至对方邀请他去程公馆一叙了,他一边掏钱付账,一边直接回答“不去”。
  不去自然是不行的,他们一边好言好语,一边围住了他,又提起了林笙,说令太太也正在程公馆等着他。他看看周遭情形,顺便把伙计找来的零钱揣进裤兜里。等伙计将那包着精美封套的唱片装进一只扁扁的纸文件袋里了,他才夹着纸袋随这些人走出书店,这时他的脸色是相当的不好看——当然,起初他也不是和颜悦色。
  单凭他的脸色,看着就不是善类。
  出了书店直接坐上汽车,他这一路倒是没有多问,单是沉着脸向窗外看。及至到了程公馆了,他夹着他的唱片进了那间大客厅,脸色还是相当的坏,眼神阴狠狠的。进门之后,他只向程静农问候了一声,然后目光扫过前方场面,扫得很流畅,只在看到厉永孝时,那目光才稍微停了一下,同时皱了皱眉头。
  但他也还是沉默。
  他沉默,程静农也不便多说,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不好惹,有六亲不认的气质,自己一旦把他惹恼了,再被他冷着脸呵斥几句,到那时自己是翻脸还是不翻脸?翻脸,他是林笙的丈夫,而女儿的恩公,而且除了不讲礼貌之外也没大错;不翻脸,自己则是颜面尽失。
  所以他扭头告诉林笙:“你对思成讲讲吧,我也不会对谁偏听偏信,大家都拿证据说话。”
  林笙点点头,然后抬头面对了丈夫的方向:“你认不认识秦青山是谁?”
  严轻一摇头。
  “这个厉永孝说,有个名叫秦青山的人,有一天夜里爬水管子跑到了我们家里,他还和你是一伙的。直到现在也没人告诉我这秦青山到底是谁,好像是个会杀人放火的大盗,你和这大盗联了手,也不知道联手是要干什么,厉永孝没说。可能是帮着他杀人放火吧。现在他们都怀疑你是坏人,所以把你逮了过来,要问问你有没有这回事。你也不要等着别人来问了,直接自己说吧!”
  严轻又皱了一下眉头:“你神经病吗。”
  随即他望向厉永孝:“你没完了?”
  视线移到程心妙那里,他又道:“你的人你自己管好,我没兴趣介入你们的爱情纠纷。”
  此言一出,程心妙整个人微妙的“挺”了一下:“不是——”
  她只说出了两个字,厉永孝就抢着开了口:“你不要败坏二小姐的名声!我昨夜亲眼看见你带着秦青山逃跑!”
  面对这样的指控,严轻一脸的不耐烦,同时一言不发。这轻蔑的态度落到厉永孝眼中,真是比什么反驳都要让他崩溃——李思成健全着,他残废了;李思成衣冠楚楚的站着,他裸身缠满绷带、半死不活的趴着。他啼血一般揭露了李思成的所有罪行,但李思成依旧可以傲慢的站在人前,将自我辩解的机会随意丢弃。
  如果今天让他全身而退,那么未来也许不会再有揭露他的机会。厉永孝真急了:“你不但和秦青山是同伙,你还是个反日分子!是你刺杀了古川大将!”
  此言一出,林笙的心翻了个跟头。抬手一捂嘴,她没遮没拦的做了个惊讶表情。这表情不是伪装,是她当真惊骇至极,只不过哪怕是到了绝望关头,她也不会太乱方寸。抬眼去看严轻,她夜里和他没估计到厉永孝会抛出这么一句话来,她和他没有提前制定出对策。
  严轻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厉永孝。一旁的程心妙睁大了眼睛,而沙发上的程静农一挑眉毛,站在沙发后的程英德则是一撇嘴,认为就凭李思成那个德行,应该还没有去做反日分子的思想境界。李思成这样的货色,懂什么国家大义?当个马匪还差不多。
  厉永孝继续大嚷:“吴连一定是你支使你老婆介绍给大少爷的!吴连自己就是个反日分子!”
  此言一出,程英德眉毛一竖,心想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还说到我头上来了!
  下方的林笙则是慌了神,将方才捂嘴的那只手乱摆一气:“不不不不,没有没有!他不认得吴连,吴连是我介绍的。吴连是和日本人有仇,日本人在奉天抢过他的药厂,不过他也就是嘴上骂骂日本鬼子,他并没有真做什么呀!他也不是见了日本人就骂,他分人的,他在天津还有日本朋友呢。”
  她乱糟糟的作了说明,而程静农这时开了口:“阿孝,你说这话,有证据吗?”
  “您可以去问天津的高桥治。这是高桥治调查出来的!”
  严轻这时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程心妙跟前:“你还在调查我。一个上海不够你闹,你还调查到了天津去。”他抬手,用唱片一敲她的额头,又嗤笑了一声:“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我没有!”程心妙变了脸:“这可真是莫名其妙了,我从来就没有下过这种命令。”她低头问厉永孝:“阿孝,我有让你做过这件事情吗?我没有!”
  厉永孝挣扎着回头说道:“您是没有下令,是我自己怀疑。”
  沙发后头的程英德很响的冷笑了一声。程心妙立时抬头问道:“你笑什么?”
  程英德按捺着火气,端然而立,俯视厅内众生:“阿妙,你何必还要费这些口舌,他们一个是你的奴才,一个是人家的丈夫,全都不是良人,不值得你为他们这样激动。”
  程心妙怒目圆睁:“噢哟,大哥,我现在忙的是辨出是非,和你的想法可是不一样。看不出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有满脑子三角恋爱的念头,是不是到了该续弦的时候了?”
  “你——”
  “风凉话还是少说两句吧,说多了脑子会变笨。”
  不理程英德,她转向严轻:“我没有及时发现阿孝在调查你,这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但不是我做的事,我也不能背黑锅。现在我知道了,我不会让阿孝再继续找你的麻烦。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点我永远记得。”
  “你应该也记得,我只想过几天太平日子。如果你一定不许我太平,那我没办法,你我就都不要过了。”
  “我没有,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
  “我不信你。你信不信我?”
  程心妙抬头盯着他,好些天没看到他了,如今再见面,她还是感觉他很迷人。
  “我信你。”
  他忍俊不禁似的噗嗤一笑,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用唱片又向下一敲厉永孝的后脑勺,他低声说:“傻瓜。”
  厉永孝的头脑又混乱起来,怒火让他想要起身下床,可上方忽然响起程心妙的厉声:“阿孝!命不要了?!你给我趴下!”
  他的动作停了住,因为一只热手狠狠压住了他一条腿。程心妙一边摁着厉永孝,一边直视着严轻。
  “阿孝,你还有没有别的证据能证明他和秦青山有关系?有的话拿出来,没有就闭嘴。”
  厉永孝说道:“和我一起的弟兄们,他们昨夜也都是人证。”
  “那个不算。”程心妙斩钉截铁的回答:“他们当然全听你的话。”
  厉永孝扭头看她,看得眼睛将要流出血来。这客厅里的人对他都是半信半疑,好像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污蔑着李思成,唯独二小姐给他的感觉不同。
  他感觉她对他似乎是信的。她不信只是她不愿意信,因为李思成对她有恩,因为她对李思成有情。
  他看李思成就像一个病灶、一个脓疮。为了不要疼、为了维持现状,二小姐选择对其视而不见,哪怕它迟早是要恶化成为一场大病。
  屏着的一口气呼出来,他伏了下去,决定遂了她的心意。
  短暂的寂静过后,程静农发了话:“乱糟糟,一锅粥。阿妙先让找间屋子让阿孝过去休息,冯医生也去,烧伤是随时可能有危险的,总要过了这几天才能放心。”
  然后他向后回头:“老大,你去派汽车送思成回去。”
  程英德答了一声“是”,知道妹妹导演的这一场闹剧算是失败了。
  林笙闻声站起来,也要走,程静农却是说道:“阿笙你坐,我还有话要问你。”
  林笙“哦”了一声,坐下了。和方才相比,她现在镇定了许多。程静农想她大概是控制力很强,所以不会长久的失态。这一点她还是不如她的母亲,程静农记得白道训就从不曾走过样,永远都是同样的姿态与气度。
  等程英德和李思成走出客厅之后,他等了片刻,等到那两个人确实是走远了,这才起身在林笙对面坐了下来。
  “阿笙啊,”他的面容冷下来,一道道皱纹忽然变得十分清晰,像是刀刻出来的:“你说实话,李思成到底是什么人?”
  第101章 再会,世叔
  林笙对着她的程叔叔,低头用双手抓着膝盖上的小皮包,半晌没有说出话来。程静农也不催促,耐心等着。
  老一套肯定是行不通了。她琢磨着,因为那天严轻对着程心妙,已经给他们的婚姻编造出了一个离奇的开端。虽然不知道程心妙有没有将个这个新消息及时的报告给父亲,但她决定就当程心妙已经打过了小报告。
  很突兀的,她笑了一下,是很勉强和惶恐的笑容。笑过之后她开了口:“这让我怎么说呢,我不想骗您,谎话说得多了,总有一天要露馅的,拖得日子越久,真相大白那天越丢人。况且您对我一直很好——方才那些话是我的气话,您,还有大哥,对我都很照顾,我心里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