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33节
  他柔弱到了心脏跳、身体热、手发抖的程度,只能堪堪抓住那浴巾的一角。
  林笙猛然和那么一道肉色打了照面,也愣了。他僵在那里,湿漉漉的眼睛带着水光看人,薄嘴唇微微张着,眼神茫然,简直像是要哭。
  于是她立刻转向了前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看你,我是怕你找不到钥匙。”
  他的声音倒还一如既往:“找到了。”
  这时候,她后知后觉的也红了脸,对着窗户玻璃回答:“那就好。”
  身后从此没了声音,这显然也不对劲,她等了片刻,感觉此景可疑,于是再次悄悄回了头。却见他已经把浴巾重新围起来了,但是捏着钥匙不动,单是直挺挺的站着,对着衣架上挂着的小皮包发怔,也不知道他是出了神,还是在研究她那开着口的小皮包。
  他此刻确实是头脑空荡,没有了思想,只剩了感觉——心脏怦怦跳的、柔弱的感觉。
  她正想转回前方、清清喉咙催促他。哪知道他这时又转过脸发现了她。这回他围了遮羞布,她也就可以尽量大方些、不躲避。可她见他一脸梦游似的神情,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催促他。
  二人再次无言的对视了片刻。
  严轻有点恍惚,不严重。见她很期待似的一直望着自己,他想她反正是都已经看过了,看过了再看就没什么大不了。于是转向了她,将浴巾一扯。
  这回他在林笙眼中,可真是个赤条条无牵挂的样子了。林笙“啊呀”一声背对了他:“你怎么还故意这么干呀?”
  严轻有点懵:“你不是想看我吗?”
  林笙大惊,回头反驳:“谁要看你了?”
  “你一直在偷看我,你现在还在看。”
  “我偷看——我哪有偷看你?我看你都是正大光明有原因的看——你先把它围上——我第一回 看你是怕你找不到钥匙,第二回看你是听你半天不动,想要催你。我又不是女牛郎,你又不是男织女,我干嘛要偷看刚洗完澡的你?”
  话音一落,她就见他骤然变了脸色。原本他那脸被热水汽蒸得红润润的,这时陡然化为苍白,甚至从那苍白里还透出了一抹铁青。一张面孔重新恢复了往昔那种紧绷冷淡的样子,他仿佛大梦初醒一般,茫然和懵懂全消失了,他再次目若寒星。
  她说得有理有据,他不能不服。可在他开箱子找衣服时,他就感觉愤怒、失望、羞辱……种种感觉一起袭来,让他几乎想哭、想杀。
  对于一切困扰他的事与物,他的第一反应都是杀。杀是抹除,抹除掉就没有了,就回复圆满、天下太平了。
  第48章 如何是好
  林笙想按照自古以来的规矩风俗,严轻对着自己光屁股,花容失色的一方都应该是自己,没想到在这间屋子里反过来了,自己还没挑他的理呢,他先甩了脸子。
  论占理,是她占理,她知道严轻对自己也挺讲理,不过对于这个人,她依然还是不敢以常理度之。她知道,他对她讲理完全是他个人的一种选择,而不是她彻底拿捏住了他。他既然可以选择对她讲理,当然也随时可以选择对她不讲理。
  所以她看他始终带着一点矛盾色彩,又感觉他格外危险,又感觉他格外可靠。
  他弯腰翻箱子,动作又狠又乱,将箱子里翻了个乱七八糟,她在窗前那边看着,一言未发。终于找到内裤了,他扯下浴巾往地上一扔,自顾自的将内裤套上,然后再找汗衫与袜子。他坐在床边穿袜子时,一双手从一旁伸过来,将叠好的衬衫长裤放到了他身边。他双手捏着拉扯到半路的袜筒,目光顺着那衬衫长裤往上走,一路走到了站在床边的她的脸。
  他总看她,总看她,日日夜夜的看她,看她看得已经看不出了她的美丑,只觉得她天生就是这样,并且将长存,不会再变出别的样子来。
  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和她亲,现在心里只恨她,恨的是什么又说不出口,难道要他说他恨她只是因为她不想看他赤条条的模样?
  他的心思和行李一样,全被他自己翻了乱七八糟。对着林笙,他有着千言万语的情绪,却又一声一字都发不出来,嘴白长了。
  又恨她,又恨自己,她也杀不得,自己也杀不得。他对人世间的唯一战术竟然施展不出,逼得他只能是向她冷笑了一声。
  林笙没摸清他的脉门,但是决定避其锋芒。现在是什么关头?她焉敢为了鸡毛蒜皮在这里和他翻脸?
  “等会儿出门穿这一套。”她说:“皮鞋也换一换。干净身体配干净衣服,心情也清爽。”
  他焕然一新的穿戴了,不理她。
  她看了他那精神模样,忽然感觉自己灰头土脸,所以钻进浴室锁了门,她也沐浴更衣,换了一身葱绿的旗袍和矮跟白皮鞋。人在窗前猫了腰,她捧着毛巾细细擦头发,一边擦一边说:“你别急,我得把头发擦得干一点,才能抹生发油,不抹油的话,这烫过的头发干了之后就要蓬成一大团。”又道:“想想,晚上打算吃什么?我请客。”
  窗户开了一扇,北国暮春的晚风吹进来,将一阵阵香气送到了他的鼻端。随着香气一起到来的,还有她一如既往的和悦声音。她比他豁达,他还别扭着,她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过去了。
  “什么都行。”他答。
  “就知道你是这句话。”她用毛巾包着头发,侧过脸看他,又是好奇又是含笑:“你说你这人怎么不馋呢?我十几岁二十岁的时候,看什么都好吃,不好吃的也能干上两大碗。”
  “他不许我馋。”
  “谁?”
  “我师父。”
  “这就是个荒谬的要求。懂一点科学的人都知道,馋是人类本能,天生的,人类自己可没有资格、也没那个能力、让一个人不馋。至多也就是让人害馋的时候忍着点儿,不要对着别人的食物流口水就是了。”她直起腰,依旧歪着头,让晚风透过发丝:“他是怎么个‘不许’?你想吃点好东西的时候,他就骂你打你?”
  他没有正面回答,隔了片刻才说:“我习惯了,这样也好。”
  “不好。”她立刻答。
  他看着她,听她继续说道:“如果是我自己天生的不喜欢,那可以;别人不许我喜欢,那不可以。”
  “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马鞭子,你就可以了。”
  她抬起头,用手指梳过蓬松卷发:“那就试试。”
  然后她进了浴室,将生发油倒在手心里搓一搓,再用双手揉搓了发梢,整理出了几弯乌黑油亮的波浪卷儿。出来之后摘下皮包,她对着严轻招呼道:“走呀!”
  严轻看她是个春意盎然、开朗明媚的模样,自己再拉长着脸好像也全是独角戏、没意义,便也暗暗的“暂释前嫌”,虽然心里依然不是味,但还是跟着她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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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结伴下楼,在楼下遇见了龚秘书。龚秘书没有他们的好体格,几日夜的火车卧铺躺下来,躺得他身心俱疲。林笙邀请他出门共进晚餐,他既无力、又自觉,所以是笑眯眯的道谢推辞。
  林笙和严轻不坐汽车,出门之后便是顺着大街向前信步而行。严轻走着走着,发现林笙分明是有目的,而那目的就是路边的一家书店。
  她进入书店,一路浏览着向内走,最后停到了一架子言情小说跟前。手指划过书脊,她闲闲的抽出一本,翻一翻放回去,再抽出一本,严轻挡在她跟前,就见她这回出手如电,将一封信掖进了书中。
  这本书也被她放回了原位。而值此日暮时分,书店马上就要关门,所以书店的店员拿着苕帚,也弯腰一路打扫过来了。
  她对严轻说:“没有新鲜的,不买了,走吧。”
  严轻随她走向门口,把书架后的位置留给了店员。
  出门之后,他见林笙像是更轻松了些。望着前方道路,他说:“你刚才看我,其实是担心那封信?”
  她思索了一会儿,方答:“其实要说担心,也谈不上担心。不过它毕竟是件要紧的东西,就算不是你,我自己开了皮包拿东西的 时候,也会格外多瞧它一眼,看它在不在,怕它掉出来。”
  “你对我有戒心也是应该的。”他答:“毕竟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你这是扯淡的话。”她直接问他:“我们此刻既是能这样走在一起,就表明我们之间不但是有关系,而且关系还很好。”
  他不知道她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她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复杂人物,不能小视。他想听她再说几句,以便自己做出判断,可她接下来偏偏又不说了,一直沉默着走出了半条街,才一扯他的袖子,指着斜前方给他看:“我们就去那家咖啡馆吃晚饭吧,别看它叫个名字是咖啡馆,其实什么都卖,上菜也快。我去年在天津住的时候,就常来吃。”
  她故意将自己的过往透露了那么一点点,表明自己对他确实是无防备。她也看出来了,这家伙现在正在闹别扭,闹别扭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方才丢了面子,而且是自作多情式的丢面子,格外的现眼。人情练达、心胸开阔的人,现了眼也能自我排解,但他显然是没有这样的本领,他年纪轻、脾气怪,如今距离气急败坏仅有一步之遥。
  她可不能让他把那一步迈出去。
  带着他走去那家小馆子,她轻车熟路的进门,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来,点了一客什锦炒饭,一碗三鲜汤,一碗黄鱼面,一碟清炒菜心,以及一盘糖醋排骨。等侍者拿着菜牌子走了,她问他:“你是吃炒饭、还是黄鱼面?”
  “都行。”
  “我让他们多拿一只空碗过来,你哪一样都尝尝,喜欢哪样就多吃哪样,好不好?”
  严轻感觉她对于“吃”是过于关心了,有些无聊:“不用。”
  但等饭、菜、面全上来之后,他吃着面前的炒饭,也并没有阻拦她往空碗里给他挑了两筷子面条、又夹了一大块黄鱼肉。那碗被她放到他面前,他端起来吃了一口鱼肉。
  她看着他:“哪个好?”
  她问得认真,他虽然对这行为不以为然,但也认真的答了:“面好。”
  “那把这碗面给你,正好我还没有动过。”
  “不用,炒饭我吃过了。”
  “看你不像有病的样子,我不嫌你。”
  说着,她欠身将两份主食换了位置。
  他盯着她的脸:“怎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向来也不坏。”
  “今天特别好。”
  她坐了下来,被他逼问得有些无奈:“你说呢?我知道你感觉自己丢了脸,心里过不去、不舒服。我不敢说我是你的好朋友,但临时朋友总还算得上。那么作为你现在唯一的临时朋友,我对你态度好一点,给你吃得好一点,不是应该的吗?”
  他从来没在女人面前出过那么大的丑,也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自称是他的朋友。低头挑起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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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家小馆子吃饱喝足之后,两人肩并肩的往回走。路过那家书店时,她扭头看了一眼,见那书店关了玻璃门,门后贴着一张过了期的杂志海报。
  这是暗号,表明那封信已经被送出去了。
  她感觉这封信送得很顺,是个吉祥的征兆,可惜严轻方才闹了一顿别扭,否则的话就更顺了。
  想到这里,她扭脸看了他一眼。他低头望着路,说:“别看我。”
  “还别扭着呢?”
  “我说你别看我。”
  她没再言语,心想你黄鱼面吃了一大碗,饭后还喝了一杯又香又甜又浓的咖啡,此刻吹着晚饭散着步,竟依然别扭得起来,也真是犟种中的犟种。如果换成自己,别人付钱雇自己别扭、自己都别扭不了这么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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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之后,林笙和他背对背的躺上了床。她看他居然还在闹别扭,简直是啼笑皆非,并决定笑看风云、不和弟弟一般见识。
  而他其实只是不知道对她如何是好。
  第49章 人来人往
  林笙和严轻一夜无话,而且双双于后半夜支撑不住、一起睡了过去。
  林笙对自己的评价很准确,睡相确实是端正,但严轻不知何时翻身面向了她,细长身体蜷缩成了一团,只将脑袋探向她,用额头抵了她肩头,额头有汗,汗水浸透了她薄薄一层睡衣。
  她先醒来,醒来之后扭头垂眼看着他头顶的发旋,看这个年轻的人,没有家乡父母,没有方向前途。人在混沌里,拨不开迷雾、看不清天地。
  “你知不知道你是谁?”她在心里无声的问他。
  这个问题,原来她也没有答案,但是活着活着,想着想着,她的答案有了。有了答案胸中就畅快、就明亮,就活是活得有滋味、活不成了要死、死也是慷慨就义。